來到東歐是9月中旬才臨時決定的,覺得自己滿需要暫時從換宿的身份抽離,把更多心力留給身心狀態——並不是因為待遇不好,其實我真的沒什麼可抱怨的。
只是,很難不去在意自己到底有沒有「做好」?我指的是 follow不同家庭的文化,不造成別人額外的困擾,同時又能享受其中。
因此這段日子,就只是單純的數位遊牧,換個方式繼續往前走。01. 機上的隔壁乘客
那天一早到機場搭飛機,還在頭昏眼花的狀態,選擇投了自動販賣機的抹茶拿鐵(我平常甚至根本也不會喝的東西),而不是一瓶正常的水——可想而知,換來了一小杯奇怪的綠色藥水。
趁著身體水分還沒有被機艙抽乾以前,試圖詢問空服一瓶水的價格,正猶豫時,隔壁乘客忽然冒出一句:「很貴對吧?」而開始搭話起來。起手式通常都會是:你從哪裡來?為什麼來到這裡?
A是巴賽隆納人,今年21歲,這是他的第一次出國,離開家鄉西班牙,和幾位朋友一起前往布拉格旅遊——我一直以為大部分的歐洲人,可能從小就已經習慣穿梭在不同國家之間,畢竟跨國的火車與機票都是相對平價的。
和非英語系的母語人士聊天,對我來說反而更放鬆一些。就以目前的經驗來說,彼此往往更願意多花時間舉例、比手畫腳的描述著,確保能互相理解,因此一不小心就聊到降落的時刻。
靦腆的他,就像我們都曾經有過的二十一歲:偶爾講話太緊張會開始發抖,對世界的一切感到好奇,而認真記下我提到的那些好用資源——聽著他分享自己的生活,覺得好青春啊,明明我們才差五歲,但就像橫跨了一個世代。
從機場進入市區的車程裡,因為獲得了飛機上和陌生人暢聊的體驗感到滿足,另一方面,我卻覺得很感傷。
二十六歲了啊。
明明我「才」二十六歲,為什麼卻覺得「已經」二十六歲了呢?
我記得有次,葡萄牙家庭的L忽然地感慨著:「 時間是個很神奇的東西,明明計算的單位都是固定的,有時候會覺得很漫長,有時卻感到稍縱即逝。」
我感傷的是:這一切都再也不會重來了。我沒有上大學,所以自從18歲的高中畢業典禮以後,再也沒有過這樣深刻的體會了。不像我身邊大部分的朋友們,可能會在22歲那年,再次進入一個十字路口,被這個社會半推半就地,成為一位半熟大人,可是我沒有。
這一刻,我的青春彷彿被具象化了——它在我的感傷中悄悄道別,又隨時間一分一秒漸漸褪去。
自己抗拒的,到底是什麼呢?
這段日子以來,不斷地切換時區,更能感受到「時間只是計算的工具」,而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
那麼我抗拒的,應該是:不願成為那種「 以為自己經歷了很多、什麼都懂,所以無法真誠與人交流,且裹足不前 」的大人。
或是像沙發衝浪平台裡,有些急切感到寂寞的人,會到處瘋狂發些不知所云的私訊——真的有想過自己會不會被當成這種怪阿姨。
A也讓我想到那年的恩,穿上正式的襯衫,初次見到我家人的模樣,他特地請司機提前讓他下車,好平復思緒;卻還是在問名字的第一關時,害羞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想到我參與了先生的這些歷程,到他現在的成熟與穩重,我有多麽的榮幸!
啊,我的老公和我同年紀呀!會有人陪我一起勇敢面對歲月殘酷的流逝,慢慢變老的模樣——我不需要一個人經歷,這種感覺真好、真安心。
這樣一想,好像就不那麼悲傷了。
02. 老派的青旅室友
S來自美國的阿拉斯加,所以我剛到捷克時,常冷得發抖,他都會嗤之以鼻地笑說:「拜託喔!現在已經太溫暖了好嗎?」
我們開始搭話,是因為我的萬國轉接頭(MOGICS Power Bagel)在這裡居然派不上用場,沒想到有這一天!於是我試著向室友求助,當下,他正慵懶躺著瀏覽相機照片。
一聊才知道,這是他的第一次跨國長途旅行;他希望未來能成為全職攝影師,好離開現在那份州政府的工作。(用他的話來說:爛透了。)
喜歡使用影像紀錄的我,每抵達新的國家,都會嘗試用沙發衝浪約互惠攝影的 meet up!於是我們很快敲定,隔天一起去拍照。
S提到,他無法習慣的是:美國隨處可見的 small talk,在歐洲卻幾乎消失不見。他覺得人們活在手機裡,而非珍惜當下眼前的真實互動。「大家變得越來越內向。」他不滿地抱怨著。
我們雖然同年紀,但不一樣的是:他極度厭惡關於AI的一切,為了盡可能讓自己保持遠離手機,甚至堅持使用紙本地圖,比手畫腳地研究小小的圖示。別人早已習慣低頭搜尋,而他會在街角拼湊線索般,帶著一點老派的浪漫。
他選擇的生活方式,就像是從80年代走出來的人,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抗議著科技帶來的轉變。
這段時間以來,總能看他很快地與人攀談、和哪個剛認識的新朋友約出去喝一杯。
03. 護唇膏與小日常
「護唇膏」大概是我旅行以來繳最多的學費,因為我的嘴唇太容易過敏又乾癢了,一碰到不對的成分,馬上就會紅腫——現在的壯態就是兩條不新鮮的冷凍香腸。
每次到藥妝店,都會用GPT幫我研究一番,算是「嚐」試了不同國家的護唇膏了。還真沒想到這個備品會是最不容易找的:)
截止目前為止損失的行囊:兩個S勾被青旅的清潔人員弄丟了、洗臉的起泡網解體了。
04. 第二次使用 timeleft
和陌生人一起吃晚餐,有來自德國、波蘭、葡萄牙、俄羅斯、瑞士的人。
這次的體驗感受比在英國的時候更好了!大家人都滿友善的,雖然我還是有點難加入這種多人話題的聚會,不過在沒有太多討論到個人工作的細節,且全部的人都是非英文母語人士的情況下,大概也聽懂了八成。
合照的時候,大家一臉興奮地說著:「天啊,我們要被你寫進Blog裡了嗎?」
05. 愛、自由、和平
在觀景臺邊,我等著人潮散去,試著鼓起勇氣請陌生人幫我拍張照。就在那時,他們走了過來——來自白俄羅斯的 M 和 D。
M 笑著接過我的相機,問:「妳是自己旅行嗎?」
當她聽說我正展開為期一年的旅程,眼睛一亮。「我常在網路上看到這種環遊世界的故事,但從沒想過會親眼遇到。好激勵我啊!」她的語氣裡帶著驚訝與一點羨慕。
後來才知道,他們原本住在白俄羅斯,現在已經搬到波蘭。「我們的國家太貧窮了,但我仍然愛它。」M 說,「我離開兩年多了,沒辦法再回去,一旦被發現就會被關起來。」
逃出來的他們正在等待波蘭的居留證,也提到近年歐洲對移民越來越不友善——有些國家收緊邊境政策,有些城市拒絕將房子租給外國人。
白俄羅斯是歐洲少數仍維持極權體制的國家之一。自 1994 年盧卡申科上任以來,政權幾乎未曾更迭,街頭不能公開批評政府,媒體也受到嚴格控管。D 說,在那樣的環境裡,年輕人漸漸對政治無感,「我們不再談論那些事,因為那只會讓生活更危險。」
我們聊著彼此的國家。她好奇地問起台灣——想知道我們對於中國、對統一的看法,發現這幾乎成了旅途中深談的共同話題。
她說自己也經常被詢問到:「你們不是俄羅斯人嗎?」但其實白俄羅斯早已走上自己的路——語言、文化、生活方式都不同了。
我聽著,想起近期的光復救災行動與罷免的議題。雖然沒說出口,但心裡有股難以形容的情緒,那個「我以身為台灣人為傲」的念頭,在那一刻變得格外清晰。
M 打開手機,分享在民主運動裡,用於表達信念的符號:
「這些在我們國家是被禁止的,」她說著,並用白俄羅斯語依序念出了那些單詞,解釋符號分別代表「愛(Ве́рым)」、「自由(мо́жам)」與「和平(перамо́жам)」,如今卻都成了可能被逮捕的理由。
當他們問我這趟旅程中最大的文化衝擊時,我們聊起了戰爭。我提到今年六月在以色列經歷的空襲日常,他們靜靜聽著,不時點頭。「很多人以為不認同 A 就代表支持 B,可世界的運作不是那樣的。」我有點忿忿不平說著,不是所有的事物都非黑即白啊。
也分享了自己過去在學校想帶給學生的課堂——單一故事的危險性、事實與觀點、媒體識讀——就是因為我多麼希望在新的世代裡,能有一點不同。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白俄羅斯人,也是第一次和因政治而離鄉的人並肩而行。那天,我們在午後的微風中聊了許久,而身旁的遊客熙來攘往。
離開時,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想著:或許有些人是為了生存而旅行,而有些人則在旅行中,學會怎麼繼續相信世界。
06. 犯罪側寫師的C
在沙發衝浪平台上發起了街拍的 Meet Up,遇見了來自墨西哥的旅人C。拍照時,他總是專注地調整角度,偶爾抬起頭問:「妳覺得這樣好嗎?不行的話儘管告訴我!重拍沒問題喔。」
有時則在車子穿鏡前搶先一步,招手示意我就定位。那份認真與誠懇的態度,讓人覺得很被尊重。
我們散步在布拉格的街頭、沿途拍照,他分享自己的故事——曾任特工與顧問,研究犯罪側寫與預防,協助執法部門識別風險。那是我第一次從這麼近的距離認識墨西哥,不再只是電影裡的場景,而是一個真實的人,說著他親眼見過的世界。
「很可能在街頭,像我們現在這樣,有人就在你旁邊中槍倒地了。」他生動地說著,我忍不住愣了幾秒,望向人群散去的地方。
那天午後,我們一起去喝了布拉格有名的啤酒。那是我此生喝過最喜歡的味道,完全理解了它有名的原因。因為我一向不喜歡氣泡把肚子撐飽的感覺,但那杯回甘的麥香裡,有種無法形容的清甜——甚至想著,真希望能把這杯啤酒寄給恩!
C 提到自己的父親曾在空軍服役、後來擔任警察局長,那也是他投入這些工作的原因。甚至有一段時間,兩人還曾一起合作。只是後來,父親在COVID-19期間離開了他們。那一刻,我的喉嚨緊了一下,鼻子也跟著酸了起來。
我一直都知道疫情改變了整個世界的運作,卻從未真切地感受到那份失去。眼前的C,以近乎平靜的語氣,訴說著一場他無法參與的告別。
我們聊著彼此的家人、文化與電影。當他提起亡靈節時,我激動地回應著:「那是我最想親眼見到的傳統!」因為那並非關於死亡,而是關於記得。
07. 英文頻道
現在偶爾在心裡 murmur,或在夢裡說話時,會不自覺開啟英文頻道。
和新朋友碰面時,可以自在地擁抱對方;在道別時反射地說出一句「Have a nice day」;當新室友走進房間,也能隨時開啟 small talk;聽到有人打噴嚏,會自然地回一句「bless you」;在青旅的咖啡廳裡數位遊牧時,彼此會請對方幫忙照看筆電。
這些互動都讓我覺得,自己似乎漸漸熟悉了旅程中的文化。也能明顯感受到,自己和當時初抵曼谷與人交流的模樣,有了很大的不同,好像更從容、自信一點點了。
不那麼怕生了,也不那麼在意自己的黃皮膚——那時總覺得歐洲臉孔的人會假設我們英文不好,所以不太主動攀談;但或許如今自己的姿態變得不同了,因此也多了許多不期而遇的對話。
08. 我眼中的布拉格
這裡幾乎看不到什麼現代化的建築,幾乎都是哥德式、巴洛克風格的樣貌。雖然天氣不穩定,甚至有種倫敦的既視感——每天都有細雨綿綿,卻不太會讓我感到憂鬱。
它們整齊畫一地排列,彷彿我們就只是某個小小樂高世界裡的一枚公仔。這樣刻意的美,好不真實。
另外特別想分享的是:這裡的美髮廳竟然和酒吧的密度一樣高,真是不可思議。就好像到處都在提醒你:該整理頭髮了喔!
離開捷克的路上,我提著行李遇到好多陌生的幫忙,從天橋的長長樓梯、跨過車廂的月台間隙,到座位旁的行李架上——都在我還來不及開口以前。
這座城市對我而言,是充滿善意的存在。
整體來說,身心都自由自在多了,或許這才是最適合我的旅行方式吧。
布拉格和曼谷一樣,都是讓我莫名感到安心、有歸屬感的地方。直到現在,坐在不同城市工作的我,仍會在某個瞬間忽然停下來,心裡滿滿的感動地想著:真的,好喜歡,我的工作啊——我是一個太幸福的人。
寫到這裡,要再特別特別謝謝我的老闆♡,每個聽到我在數位遊牧的陌生人,也都會說:Your boss is really nice to yo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