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女人之間的旅行記事
總說,女人最大的敵人是女人。
放在歷史、職場、政治圈裡,這句話似乎一再被驗證。
女人之間沒有長久的友情,也彷彿成了一種慣性,或說,是另一種真理。
女人的細膩與敏感,使我們能彼此共鳴,也讓我們容易相斥。
欣賞之間夾雜著比較,羨慕之後,滲出一點嫉妒。
那份親近裡的微妙,總在不知不覺間變了味。
「情同姊妹」,好像是女性友誼的最高指標。
對我這個家中沒有姐妹的人來說,更是一份珍貴的禮物。我一直特別珍惜。
但命運似乎有個小玩笑——
那些曾經情同姊妹的關係,總在某個階段變質、瓦解。
二十年的友誼,慢慢變調
最新的例子,就在眼前。
主角是我職場時期的夥伴。
我們都曾在國際外商任職,不同部門、不同職能,職級相當,
沒有競爭與上下之分。
私下裡,我們同樣愛藝術、愛閱讀、愛美食、愛品酒、愛精品,
對生活有著近似的品味與節奏。
多年來,我們是默契極好的旅伴,
無論國內外,常結伴同行。
雖然,我們之間一直存在著很多的「不同」:
她信佛、修禪、受戒、茹素;
我則有自己的小基督信仰。
她一向保守內斂,我則樂於挑戰與思辨。
她常對我愛冒險的性格搖頭——在荷蘭,我想嘗試大麻、走進紅燈區,她極力阻止;
我在生活、職場上據理力爭,她笑我「何必自找麻煩」。
這些差異,過去都沒有造成隔閡,我們彼此尊重。
這段友誼發展將近二十年。
然而近年,我退休,她仍在職場奔忙,
全球飛來飛去,聚少離多。
奇妙的是,真正拉開距離的,並非時間與地理,而是人生階段與內在變化。
或許,這就是許多關係的宿命:
當我們曾同行的道路出現分岔,
再深的交情,也得各自走向不同的風景。
只是細看起來,那些「不同」其實早已在底下慢慢滲出裂縫。
她講話細膩又滔滔不絕。
自己、朋友、同事、新聞……總有一串接一串的故事。
過去我耐心傾聽,想著她單身、生活單純,也許需要聽眾;
我就成了那個穩定的聽者。
但最近,我發現身體開始抗拒——耳邊嗡嗡,胸口緊緊,一種「好想要走開」「好想要安靜」的無力感浮上來。
我明明感覺到了,卻沒說。
或許那叫包容、忍耐;
或許那只是習慣。
我們的友情裡,像是既相吸又相斥,
有欣賞、也有消耗。
這次出發前,我其實打了預防針。
在規劃行程時,我在 Line 上對她說,「這次我最想要的是在山林間靜坐,安靜一下。」
她說好。
然而旅行一開始,話題就接連不斷——
從自己的工作、親友八卦,到長榮空姐之死、于朦朧之死、中文怪物……
她對每件事都有見解、有細節、有評論。
我試著插話,提出不同觀點,
她不認同,我也不退讓。
針鋒相對的氣氛,就從那幾個話題開始蔓延。
不只是意見不合,
更像是我們的頻率、呼吸、甚至沉默的方式,都漸漸錯開了。
心的那段獨木橋
從那幾次針鋒相對之後,我整個人開始「怪怪的」。
那種怪,不只是氣氛變了,而是內心多了一股不安:
想示好,又不願;
不想勉強自己,卻又怕壞了關係。
這趟旅行,就像走在一座細細的獨木橋上——
腳下不是深谷,也許只是淺淺的溪,
跌下去不會粉身碎骨,
但我仍不想掉下去。
不想讓一段珍惜多年的情誼,就此破裂。
我知道,我又啟動了那個老劇本——
「怕被討厭」的妃妃上場了。
我以為自己已經練就「能被討厭的勇氣」,
骨子裡卻仍渴望被喜歡。
我怕沉默被誤會,怕誠實會嚇人,
怕真實的我讓氣氛變冷。
自我審視的慣性
就在那樣的糾結裡,我的慣性又犯了。
或者說,是母親傳給我的座右銘在作祟: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不管對方有什麼不對,
那都是人生中不可控的部分。
可控的,永遠只有我自己。
於是我又開始嚴厲自省——「我是不是太急、太強勢?」
「是不是又在不知不覺中讓人覺得壓力?」
我像審問犯人一樣,一層一層拆解自己。
明知道這不全是我的錯,
但那種反射動作太熟悉了——
只要關係出問題,我就立刻往內找原因。
像是內建的程式,一啟動就停不下來。
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我以為的「反省」,
有時其實是一種自責的成癮。
我把「誠實面對自己」與「怪罪自己」混在一起,
以為前者是修行,後者是成長。
但其實,那只是另一種控制。
這次旅行的「冷淡」關係裡,
不只是價值觀的差異,
還有一種更深的控制慣性在運作。
我嘴上說怕衝突,
但我內在其實常在「掌控衝突」。
當對方講太多、沒重點,我打斷;
當她說她的觀點,我提出不同意見;
當她扯出八卦,我說:「趕時間,上車再聊。」
我表面是理性地在「引導節奏」,
但在她的感受裡,我是高姿態地在「管」。
對方感受到的不是尊重,而是被否定。
而當她冷下來,我的內在立刻跳出那個老習慣:
「是不是我哪裡又不夠好?」
我以為自己在追求誠實,
其實同時在懲罰自己。
這就是內耗。
我覺得自己只是想輕鬆、想專注風景,
但在她眼裡,我是在拒絕我們曾經熟悉的連結方式。
而我後來的不開心,
並不是單純怕衝突,
而是那個「一向自認懂得控場」、「可以掌握互動節奏」的我,
這次發現──失靈了。
一部分的我想真實,另一部分的我想被愛。
所以每一次誠實,都帶著心痛。
旅行中的靜默,不是誠實的親密,而是在各自心中上演著小劇場。
情節不同,但都圍繞著相同的底色——
不安、失望、抱怨、
還有那一點點說不出口的後悔。
旅行的終點,原來在自己心裡
這趟旅行,讓我更認識自己。
我開始看見那個「怕衝突的自己」。
她不是壞,她只是想被喜歡,
想讓一切順著、和諧著,
不想讓別人覺得她難相處。
胸口那股「怪怪」的感覺,其實是在輕輕問:
「如果我不說話的樣子,也能被喜歡,那該有多好?」
我對那股感覺說:「嗨,我懂妳。妳不是在討好,
只是太習慣在關係裡當那個『讓氣氛不尷尬的人』。」
人常說,旅行是靈魂的對話——
是的。
旅行會讓人遇見自己——
也是真的。
而我想補上一句:
旅行,也是關係最誠實的照妖鏡。
這趟旅程,走得比想像中遠。
也許風景仍在前行,
我們的關係卻慢慢退後。
我知道,是我在無聲之中改變了節奏——
不再隨聲附和,不再急著填滿沉默。
改變了我們多年的默契:
她說得多,我聽得多。
只是,當我開始靜下來,
她便不知該如何靠近。
我確實得到了我想要的——安靜。
但也在這安靜裡,看見那股微微的不安。
原來真正的寂靜,不是外在的無聲,
而是能在心裡安放那個怕被討厭的自己。
這趟旅行,不只是從城市到山林,
更像是一場內在的長路。
我從「取悅別人」出發,
一路走向「誠實對待自己」。
風景仍在變換,
而我,也在學習——
如何讓誠實與溫柔,
同時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