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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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起，喜久雄把舞台走成一片荒原，每一步都像在傾訴著什麼，每一步都將通往這五十年歌舞伎生涯中，最破敗也最華美的風景。
喜久雄演的是《鷺娘》（Sagi Musume）。白鷺愛上人類男子，化身為人，在哀戚的背景音樂中，一身白無垢（しろむく）執傘而立。是愛情的執迷，也是愛情的哀怨。霎時氣氛轉換，女子身穿綴飾鷺羽的振袖和服，舞得狂亂，也舞得癡迷。終至衰弱氣絕，臥倒在那片什麼都沒有的空無之中。什麼都沒有，除了漫天雪花亂舞，也許還有那碎成千千萬萬片的孤絕靈魂。
這是電影《國寶》（Kokuho，2025）讓我最動容的一幕，整座電影院頓時變成了歌舞伎座，我們為台上的喜久雄／鷺娘沉醉癡迷、痛徹心扉。吉田修一的原著同名小說自然精采，但光影的魔力，是讓歌舞劇作與主角人生彼此疊合掩映，是《鷺娘》的愛情，也是喜久雄對表演藝術的癡戀。
獸化身為人，也是一名真正的演員，交付靈魂，化身為角色。
在電影《國寶》裡，為了聚焦主角，凝鍊劇情，刪減了許多小說的旁線，而最值得一看的，便是戲中戲與戲外人的交織互文，吉田修一的小說勾勒出輪廓，李相日則用光影拍出了血肉。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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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寶》講述的是歌舞伎演員喜久雄的故事，更精確來說，是喜久雄與他亦敵亦友的對手俊介的故事。出生於長崎的黑道家庭，喜久雄的父親在一場械鬥慘遭殺害，家族因而瓦解。喜久雄遠走大阪，被歌舞伎名家花井半二郎收養，從此踏入歌舞伎的世界。也因此遇見了在往後人生中，與他緊緊羈絆的另一個人──俊介。
俊介是花井半二郎之子，歌舞伎世家丹波屋正統子弟，從小接受嚴格家傳訓練。一個出身黑道，一個出身歌舞伎名門，兩個性格、背景都截然不同的少年，卻被命運帶上同一條求藝之路。
他們是同伴、是摯友、也是死敵，在他們風起雲湧的一生中，彼此陪伴、相互糾纏。
兩人擔綱歌舞伎的女形，所謂女形，並非指男人模仿女人，而是男人先變成女人，再連女人的姿態都全數褪去，所留下的「形」。少年時代勤苦學藝的喜久雄和俊介都沒有想到，在往後的人生中，他們將交付自己的靈魂，與魔鬼換取表演的技藝。
第一次看大前輩小野川萬菊演的《鷺娘》，那是女形的極致，該有多空無，就有多深邃，俊介和喜久雄看得瞠目結舌：「他是怪物，是美麗的怪物。」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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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久雄與俊介很快就迎來初次登台，他們演的是《双人道成寺》。亦父亦師的花井半二郎對俊介說：「無論發生什麼事，你的血統都會護佑你。」並且對喜久雄說：「你來這裡快五年了，這之中你有一天沒練習嗎？就算你在舞台上忘了舞步，身體也會自動跳起來。」背景迥然的兩人，就這樣站上了同一座舞台。幕起之時，一個嬌豔欲滴，一個楚楚動人，像是兩片春天的櫻花瓣，跳著雙人舞。這場演出大獲成功，不世出的女形同時誕生，卻也同時預言了在此之後彼此糾纏的人生。
在那以後，花井半二郎發生車禍，原訂要巡演的《曾根崎心中》（又名「曾根・崎情死」）需要找人代演。大家都以為理當是親生兒子俊介，沒想到花井半二郎卻堅持交由外人喜久雄來演。俊介內心多想大罵：「你根本就是小偷！闖進別人家裡，偷走最貴重的東西！」然而，他還是全力支持喜久雄。
喜久雄在登台前顫抖得不能自已，他告訴俊介：「我現在最想要的是你的血，我好想把你的血倒在杯子裡大口大口喝。」這是喜久雄的軟弱，卻也是他不敵血脈的不甘。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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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久雄終究用技藝證明了一切，他成功出演，且博得滿堂彩，逼得俊介不得不出走，尋找自己的一片天。此刻的喜久雄是光，俊介是影，一個在舞台上拚命綻放，一個在舞台下體驗真實人生。命運兜兜轉轉，等到他們再重逢，已是十年之後。血脈的護佑，讓俊介馬上站回歌舞伎界的一席之地，他和大前輩萬菊同台表演，而喜久雄卻背負費盡心機搶奪繼承人地位的罪名。
命運再度讓光影交錯，喜久雄墜入黑夜，俊介宛若天上最明亮的星。而再次將兩人牽繫在一起的，依然是《双人道成寺》。悠悠十年過去，道成寺的春天已老，櫻花染上了蒼涼的顏色，當年的青春容顏，如今是風霜歷歷。此刻，站在台上的兩人，就像是彼此的另一個自己，俊介就是另一個版本的喜久雄，喜久雄就是另一個版本的俊介，他們是彼此的深淵，也是彼此的想望，他們相依相伴，他們錯身而過，他們跳著雙人舞的身影，終於疊合為一。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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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俊介終究是先下戲的那個人。他身染糖尿病下肢壞死，為了保全性命，俊介的右腿不得不截肢。為了在舞台上綻放最後一次，他要演的是《曾根崎心中》。命運的《曾根崎心中》，那是他當年錯失的角色，也是他懸宕一生的遺憾。
這齣劇目，描寫遊女阿初和醬油盤商的夥計德兵衛不被允許的愛戀，兩人一往情深，決意殉情。最經典的一幕，是德兵衛遭到誣賴，阿初在眾人面前替他爭辯，同時又用腿遮掩躲在地板夾層的戀人，當德兵衛忍不住撫摸阿初的腳踝，阿初的臉上，瞬間交錯纏綿的愉悅與爭辯的憤怒。
飾演阿初的俊介，此時已穿戴義肢。然而，他卻用毫無感知的假肢，來詮釋女人的情欲與癡迷，而接住俊介整個身體、靈魂──或許還有憤恨與滿足的，當然只有飾演德兵衛的喜久雄。這是俊介人生落幕之前的完美絕響，喜久雄最終還是失去了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此後的喜久雄只剩下孤獨，舞台和真實世界的界線逐漸模糊。他說他一直在尋找某種景色。這幕風景到底是什麼？是深沉的漆黑之中，粉雪紛紛散落，四周寂靜無聲，靜得彷彿能聽見雪落下的聲音。
這一幅風景在小說裡有更深刻的描述。有人問喜久雄在找什麼，為何總是一副悵然若失。喜久雄說：「也許是一種景色，很美的景色，令人不敢相信是人間的景色，我想在舞台上重現，如果能在那之中起舞，我也甘願退休了。」
舞台上演出《鷺娘》的喜久雄，他終於看到的，是這一生苦苦追尋的絕美風景。那是當年目睹父親慘死的情景，是他背上昂然展翅的雕鴞，是大阪城的喧囂沸騰，是他初登台的恍惚狂喜，是他從雲端墜入低谷的抑鬱。
那更是讓幽黯更漆黑，讓櫻吹雪更絢爛的技藝，是那完美的絕藝底下，隱隱約約可見的死屍累累。
《國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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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