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誰在逃避,誰沒盡責?
「閃兵」這兩個字,最近又被推上了輿論的浪頭。
新聞、留言區、節目討論裡,大家似乎都在問同一個問題── 誰在逃避?誰沒盡責?
但如果我們把時間拉回到二十年前,回到陳柏霖、修杰楷那一代男孩年輕的時候,也許那個「閃兵」的選擇,會有不一樣的樣貌。那個年代的兵役制度正處於混亂與過渡之間:役期又長、訓練內容被批評空洞,延役與緩徵制度寬鬆得讓人難以抗拒。讀研究所、出國深造、甚至延畢,都能讓你暫時免於入營。那時的社會普遍相信——「唸書比當兵更有用」,而國家制度,也在默默傳遞著同樣的訊息。
所以,當有人選擇延役、出國、或找其他方式避開兵役時,他未必是要逃避責任,而是在當時的制度條件下,做了一個看起來最合理的選擇。
那不是叛逆,而是反映出一個制度錯位的年代——一個國家自己也分不清「要你去當兵」還是「希望你自己有所規劃」的時代。
那個年代,時間是一種焦慮
在那個年代,時間是一種焦慮。
每一個剛滿二十歲的男孩,心裡都在盤算:我還能多撐幾年不進部隊?是先讀完研究所?還是出國? 那時候的台灣社會流行一句潛台詞:「早一點規劃、早一點脫身。」因為大家都知道,當兵是一段「停下來的時間」,停學、停工、停止思考。
我念醫學系的時候,聽學長們分享當兵的經驗,大多帶著苦笑。有人說那是一年被凍結的時間,有人說那是被迫放空的修行。沒有成長、沒有挑戰、也沒有價值感,只是熬過去。對於還在追趕學業與未來的我們,那樣的「被停頓」幾乎是一種恐懼。
但對我自己來說,當兵反而是一種逃避。
以醫學系的環境而言,要用健康理由閃過兵役其實有太多方法,只是那樣做,就得更早進入社會、背起醫師的責任。那個壓力太真實,也太沉重。 所以服役成了我暫時的避風港,一段不用做出重大選擇、可以暫時放下「成為誰」的時間。那不是什麼保家衛國的崇高使命,而是對自己說:「讓我休息一下。」
而在同一個年代,也有另一群人,他們有想法、也看見制度的模糊,但沒有辦法透過「延役」「緩徵」「申請出國」等合法管道閃過兵役,於是只好走向邊緣——用偽造證明、滯留國外等方式「閃兵」。他們不是沒有理想,而是被卡在制度的夾縫中。
回頭看,那其實不是哪一個人想逃避責任,而是整個制度在傳遞一個混亂的訊息:
國家要你學會服從,但社會要你趕快成長。
我們夾在兩種價值之間——一邊是軍中的紀律、一邊是現實的競爭;一邊要你聽命、一邊又要你超前。於是,「閃」成了一種策略,而非叛逃。 它是對「時間被浪費」的焦慮反應,也是對「制度沒給答案」的本能防禦。
階層與制度的交錯:誰能延役,誰只能服從
那個年代的兵役制度,就像一張漏洞百出的網。
有些人,能輕輕鬆鬆從網眼間穿過;有些人,則被困在裡面,一動也不能動。
能夠「合法延役」的,大多是擁有社會資源的人──能繼續升學、有家庭支援、或者有出國留學機會。這些人或許只是順著制度設計的方向前進,卻在無形中被制度本身所庇護。國家沒有明說,但用各種條文暗示他們:「你們有更值得去做的事。」
而那些沒有資源的人,就沒有那麼多選擇。
他們也想多一點時間準備、也害怕被迫停下來,但沒有研究所、沒有簽證、也沒有可以暫避的理由。當制度對他們關上門,他們只能用別的方式尋找出口。有人偽造證明,有人滯留境外,有人乾脆消失。 同樣是想閃過兵役,有人被叫「延役生」,有人被叫「逃兵」。差別不在行為,而在背景。
社會默許這樣的差別。那是一種集體心照不宣的共犯結構——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制度不公平,但也都知道「規則就是這樣」。甚至在很多場合裡,能「合法閃過」反而被當成一種聰明。
所以,當我們今天看到政府嚴查「閃兵」、輿論口誅筆伐時,也許要先問自己:
那個制度,當年真的公平嗎? 它有沒有用同樣的標準對待每一個年輕人? 或者,它早就分好了等級——只不過那時大家都選擇不去看。
被制度背叛的感覺
我常在想,「被制度背叛」到底是什麼感覺?
如果要形容,大概就像現在的市區停車。
很多地方停車格不足,居民只好把車臨時停在黃線邊。大家都知道這樣不太合法,但因為環境的限制,警察、里長、甚至住戶彼此默契成了一種默許:只要不擋路、不太久,就沒關係。
而政府也心知肚明,只是沒有說破。
那個年代的兵役制度,其實也有點像這樣。
延役、緩徵、出國、滯留,就像那條「可以暫停一下」的黃線——名義上不是違法,但也不是正規的停車格。制度設計出了彈性,社會便學會在這彈性裡生存。 只有那些真的跨過界線、偽造醫療證明或刻意滯留境外的人,才算是把車「違停在紅線上」,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閃兵」。
但更令人不安的是:那時候,整個社會其實默許這一切。
延役與緩徵甚至被視為「懂制度」的聰明作法。政府知道、學校知道、家長也知道。沒有人真的想去改變,因為大家都在那條黃線上找自己的位置。
如果未來制度更新,停車格變多了,政府突然全面開罰,甚至回頭清算過去的紀錄。
人們自然會覺得——我只是活在那個現實裡,照著能行得通的方式過日子。 那不是故意違法,而是制度長期模糊下的產物。 所以當政府如今質問:「為什麼你不守規矩?」 許多人心裡的回答其實是:「因為你當年也沒有說清楚,什麼才叫規矩。」
理解不是縱容,而是重新修復信任
回頭看,「閃兵」這個詞背後,其實藏著一整個世代的矛盾。
那是國家與個人都還不確定方向的年代—— 制度模糊、訊號混亂、社會又一再催促著每個人要有規劃、要有競爭力。 在這樣的氛圍下,有人選擇延役、有人選擇出國、有人選擇服役當作喘息;每一個決定,都是對時代壓力的回應。
而今天,當兵役制度逐步改革、訓練內容更新、社會也重新談論「國防」與「責任」時,我們應該慶幸:
這一代的年輕人,終於不用再在灰色地帶中求生。 他們能更清楚地知道,服役的意義是什麼,也能看見制度的合理化。
但理解過去,不等於替現在的逃避找藉口。
理解,只是為了讓制度更誠實、讓社會更有記憶。 因為當一個國家要談「責任」之前,得先承認過去那些模糊的年代裡,曾經有多少人被迫在忠誠與現實之間左右為難。 只有誠實面對這段歷史,我們才不會再讓後來的人,重演被制度背叛的痛。
服役的意義,也許從來不在於槍枝與操課,而在於那份彼此之間的信任——
相信國家不會再隱藏矛盾,相信每一份義務都會被尊重,也相信那些曾在黃線上停過車的人,不必永遠被當成罪人。
文/柏榕(小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