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溫柔地安頓我們的心
身處於這個世界,我們的心時常感到疲憊。翻開新聞,看見的是無盡的紛擾與苦難;環顧四周,感受到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與焦慮。有時候,我們不禁會想,在這片喧囂與破碎之中,是否還有安頓身心的可能?是否還有一種方式,能讓我們以更溫柔、更澄澈的眼光,重新看待這一切?
或許,最深刻的答案,並非來自鏗鏘有力的宣言,而是源於內心悄然發生的、溫柔的轉變。它像一粒微小的種子,在我們心田的深處,靜待因緣成熟,而後綻放出足以轉化整個世界的力量。
今天,我想與您分享的,是五道溫柔的光。它們並非來自同一個源頭,而是從人類智慧的百川千壑中,悄然匯流而成的一泓清泉——時而是神學家在靜默中的低語,時而是社會學家在數據裡看見的嘆息,時而又是詩人在歌詠中,為我們捕捉到的、關於破碎與完整的奧秘。
1. 最深的慷慨,源於一無所求的感恩
我們常常以為,行善是為了賺取什麼——功德、福報,或是進入天堂的門票。我們在心中悄悄建立了一個帳戶,希望每一次的付出,都能為自己累積一些無形的資產。
然而,在新教神學一個最為核心的教義「唯獨恩典」(Sola Gratia)中,卻蘊藏著一個完全顛覆此種交易邏輯的智慧。它堅定地宣稱,救贖是一份來自神、我們所不配得的禮物,絕非任何善行所能賺取。这便引出了一個深刻的悖論:如果行善無法為我們贏得救恩,那人又何必行善呢?
答案是如此地美麗,又如此地使人解脫。最高形式的慷慨與奉獻,並非一種為自己賺取恩典的焦慮嘗試,而是一種因已然領受了那份浩瀚恩典,而從生命深處滿溢而出的、無法抑制的感恩之情的表達。它不是一場交易,而是一首回應的歌。
這份神學洞見,更在歷史中,與社會科學產生了奇妙的共鳴。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便觀察到,「預選說」的教義弔詭地催生了一種強烈的驅力,促使信徒勤奮工作,以證明自己是上帝的「選民」。這種勤勉,加上鄙視奢華的苦行式生活,共同創造了鉅額的資本。這些資本既不能用於享樂,便往往被投入慈善事業,作為彰顯上帝榮耀與回報恩典的另一種方式。
這個洞見是如此溫柔而強大,因為它將慷慨從我們小我(ego)的計較與算計中徹底解放出來。我們的付出,不再是為了「我能得到什麼」,而僅僅是為了分享那份早已無條件地充滿我們的愛。它將善行,從一項沉重的義務,轉化為一場喜悅而自發的舞蹈。
「削減自身的冗餘,以補給他人的匱乏。」
— 約翰·溫斯羅普(John Winthrop)
2. 萬物皆有裂痕,那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面對生命中的苦難,無論是自身的創痛,還是看見世界的千瘡百孔,我們最本能的反應,便是想要將其修復、撫平、甚至徹底根除。我們將痛苦視為一個待解決的問題,將裂痕看作一個不應存在的缺陷。
然而,加拿大國寶級的藝術家與詩人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卻在他的歌中,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足以轉化我們整個生命態度的靈性隱喻。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 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
這句詩,溫柔地邀請我們重新看待自身的破碎與不完美。它啟示我們,那些生命的傷痕、關係的裂縫、乃至歷史的創口,它們本身並非一個需要被消滅的問題。這個道理,在一個國家的靈魂深處同樣適用。例如,加拿大與其原住民族之間那段充滿痛苦的歷史,正是國族軀體上一道深可見骨的裂痕。任何試圖將其輕易撫平的言辭都顯得蒼白,因為正是這道傷口,才為真正的和解、為真相的「光」得以照進集體意識,創造了必要而神聖的空間。
恰恰相反,正是這些最脆弱、最疼痛的裂痕,為慈悲、理解、智慧與轉化(也就是「光」)的進入,創造了必要的前提與通道。若沒有破碎,我們的心將是密不透風的;若沒有傷口,療癒的恩典將無從流淌。這個洞見鼓勵我們,以一種更具慈悲與希望的眼光,去凝視自身與世界的苦難,並在那最深的暗影之中,靜待光明的來臨。
3. 貧窮的代價,是刻在大腦裡的傷痕
我們時常會聽到一些刺耳的論斷,將貧窮歸咎於個人的懶惰或意志力的薄弱。然而,現代神經科學的研究,以不容辯駁的證據,為我們揭示了一個令人心碎、卻也充滿慈悲的真相:貧窮所造成的傷害,遠不止於經濟或情感層面,它更是一種深刻的生理與神經創傷。
長期處於無家可歸或經濟不安全感的慢性焦慮中,會使人體內一種名為皮質醇(cortisol)的壓力荷爾蒙持續處於高水平。這種「毒性壓力」,會對大腦造成實質的、物理性的損害。
科學研究清晰地顯示,長期過高的皮質醇,會傷害對記憶至關重要的海馬迴(hippocampus),以及負責長期規劃、衝動控制與道德推理的前額葉皮質(prefrontal cortex)。
這個發現的意涵是如此地深刻。它將貧窮,從一個「品格的失敗」,重新定義為一種「神經學上的損傷」。當我們了知這一點,任何苛刻的道德評判都將煙消雲散。要求一位深陷貧困泥沼的人「再努力一點」,就如同要求一位腿部骨折的人去跑一場馬拉松,這不僅是無效的,更是殘酷的。這份科學的洞見,迫使我們將目光從指責個人,轉向提供慈悲的、結構性的解決方案——例如,提供穩定的居所,因為這不僅是一項社會政策,更是一種修復大腦、療癒創傷所必需的醫療介入。
4. 我們應得的,不是福利,而是遺產
關於社會福利的辯論,往往被困於一種充滿分裂性的語言之中:一邊是辛勤工作的「施予者」,另一邊是看似不勞而獲的「領取者」。這種框架,幾乎無可避免地會引發怨懟、污名與社會對立。
然而,來自南歐思想傳統的一種視角,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極具力量的、能夠徹底轉化此一困境的語言。它建議,我們應將「無條件基本收入」(UBI)這類的社會支持,從一種「福利」的交易,重新框架為一份「公民的遺產」。
這個洞見的核心在於:每一位公民,作為一個共同體的成員,都對我們集體所繼承的財富,持有一份不可剝奪的主張。這份財富,遠不止是當下的稅收,它更涵蓋了我們的自然資產(如土地與礦產)、由歷代先賢共同積累的科學知識與技術,乃至我們這個時代共同創造的數據寶藏。
在這個框架下,國家所扮演的角色,不再是一位施行慈善的施主,而是一位忠實的「受託人」。其職責,便是將這份龐大集體遺產所產生的收益,以「分紅」的形式,公平地分配給每一位公民「股東」。這個看似簡單的視角轉變,卻具有瓦解紛爭的魔力。它不再是一個人將自己的勞動所得轉移給另一個人,而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領取那份本就屬於我們的、一份共同的傳承。這份認知,能夠消解「應得性」的毒性邏輯,並在所有公民之間,培育出一種深刻的、休戚與共的歸屬感。
5. 感恩的政治:是誰在要求誰感恩?
感恩,幾乎在所有的文化中,都被視為一種崇高的美德。它能滋養我們的心靈,並鞏固人與人之間的連結。然而,一個更具批判性的、也更令人不安的問題是:感恩,是否也可能被用作一種壓迫的工具?
答案,取決於感恩的「方向」。我們可以精微地區分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恩:「水平的感恩」與「垂直的感恩」。
水平的感恩,是在地位相對平等的個體之間(如朋友、家人、社群成員)自然流動的情感。這種感恩,能夠建立信任、強化社會紐帶,並創造出寶貴的「社會資本」。
垂直的感恩,則是由一個權力實體,向一個較無權力的個體所要求的感恩。例如,一個剝削性的體制,要求那些被其邊緣化的人們,對所獲得的些微殘羹剩飯表達感謝。
垂直感恩的危險,在於它會成為一種消弭異議、將不公義合法化的強大工具。它會將人們對於正義的合理訴求,輕易地貼上「忘恩負義」的標籤,從而剝奪其正當性。這個洞見提醒我們,一個真正公正且慈悲的社會,從不向其最脆弱的成員要求感恩。恰恰相反,它會致力於創造一個公平、正義、充滿機會的環境,在其中,感恩之心,能夠作為一種真實無偽的情感,在所有的公民之間,有機地、水平地、自由地湧現與流淌。
結語:溫柔地前行
這五個洞見,如五道不同色澤的光,卻共同照亮了一條溫柔的道路。它們提醒我們,真正的進步,往往並非來自於更激烈的對抗,而是源於一次更深刻的看見;並非來自於更簡化的答案,而是源於一份對複雜性的擁抱;並非來自於更嚴厲的評判,而是源於一份更徹底的慈悲。
或許,我們可以帶著這份溫柔的覺知,靜靜地問自己:在我們生命中,哪一道最深的裂痕,正等待著我們讓光照進來?
萬分感恩。南無阿彌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