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史中,一旦談起北方遊牧民族,往往將他們視為野蠻的入侵者,總是以「亂華」,又或是他們因為欣羨中華文化,而被「漢化」為視角,來看待他們。然而這些視角所反映出來的,無非是漢文化的自傲,卻完全無視了中華文化的產生,其實是建立在各族群不斷互動之下的結果。在中國由漢型帝國走向唐型帝國的時期,最為關鍵的便是被稱為魏晉南北朝的亂世。我們從對這個亂世前半期的稱呼「五胡亂華」可以看到,以上史觀的反映。然而,五胡真的就「亂華」的嗎?而對這個時期的後半段,我們又會聚焦於北魏孝文帝的「漢化」,可以說從他推行漢化政策以後,原本的胡人,就逐漸融入稱為「漢人」的大熔爐之中,從此不復存在。不過,這樣的觀點,又有幾分真實?
先由結論說起。不管是從「亂華」的角度,還是以「漢化」的角度重看這段歷史,雖不能說是「錯的」,但顯然也不能說得上是「對的」。中華文化在經歷過魏晉南北朝之後,已經有了根本性的改變,你以為的文化相續不斷,或許有之,但更顯著的文化變易卻是沒有被察覺出來。許多被視為「自古以來」的文化傳統,根本就不是來自中華、漢人的傳統。若少了這些遊牧民族,中華文化顯然也就少了許多「文明」的色彩。
從《唐人宮樂圖》呈現出來的景象,我們能見到一群女樂師坐在椅子上,演奏著琵琶、古箏等樂器,桌子下還有一條作為寵物的狗在趴著睡。這看起來很「中華」,但整體的景象大多卻是受到遊牧民族文化衝擊後才會出現的。畫中的椅子、琵琶都是由胡人傳入的器物;將狗視為寵物,而不是食物,是遊牧民族的習俗;女子的妝容與服裝,也深受胡風影響。可以說,《唐人宮樂圖》所呈現的景象,若不是受到胡俗影響,是根本不會出現的。
唐人宮樂圖 軸。國立故宮博物院,台北,CC BY 4.0 @ http://www.npm.gov.tw
而讓這個景象成真的,就是一隻被稱為鮮卑的民族。鮮卑族根據傳統說法是出自東胡,他們在遭到匈奴擊破後,其中一部退到鮮卑山,因此開始以鮮卑為名。在匈奴經歷內鬨而分裂時,鮮卑族開始茁壯,並取代他們在草原的地位。
最早登場的鮮卑國家,是一位名為檀石槐的傳奇領袖所統領的部族聯盟。在檀石槐的統治下,鮮卑形成一個與昔日匈奴汗國比肩的龐大草原行國,並對東漢帝國產生一定的壓力。不過當檀石槐死去之後,其家族成員卻無力將這個龐大的草原國家繼續整合起來,因而導致部族聯盟瓦解,草原各部林立的局面。而在這些鮮卑部族之中,一隻被稱為拓跋部的鮮卑族就從中孕育而生,這也可以說是拓跋國家的起點。
拓跋國家的發展,可以從早期的部族時代、代國時代,到之後的北魏時代,乃至於在北魏帝國滅亡之後的北周、北齊與隋、唐帝國。
拓跋國家的源起──部族時代
根據後來拓跋氏所編纂的史書(《魏書‧序紀》)中,便詳細記錄了拓拔氏的來源與文化。與同時期西歐蠻族王國所編纂的史書一樣,這個時代中國蠻族國家為自己編修的史書,也習慣將自己的祖先攀附於當地文化的神話始祖。拓跋鮮卑、慕容鮮卑於是宣稱自己是黃帝之後,而宇文鮮卑則自稱炎帝之後,以此拉近與漢人之間的關係。作為對照,薩利恩法蘭克人與不列顛人也說自己是特洛伊王族的後代,從而與羅馬帝國沾親帶故。這樣的攀附顯然政治目的大於事實的,畢竟當一個外來民族要統治另一個龐大的民族,為消彌反對,採取拉近彼此關係,建構共同血緣的方式,顯然是一種務實的手法,而這樣的方式,也絕非現代民族主義興起才有的政治敘事,因此拓跋鮮卑攀附黃帝,塑造與漢人同為炎黃子孫的概念,自然也不是甚麼新鮮事了。
當然《魏書‧序紀》不只談到神話,也提及拓跋鮮卑自身流傳的歷史。比如《魏書‧序紀》便提到他們曾居住於大鮮卑山,甚至在太武帝時代還曾經派員到故土所在的石室中刻石祭祖。而這個石室(嘎仙洞)還真的被考古學家發現,並且還有當時的刻石作為實證。

拓跋部的形成,大約在公元3世紀中期,當時以拓跋氏為核心的十個氏族共同形成拓跋部。他們在部落首領拓跋力微的領導下,逐步茁壯。拓跋力微最初繼承的是一個弱小的部族,在通過吞併周圍的沒鹿回部、白部等,從而壯大為一個強大的部族聯盟。拓跋力微死後,其地位由他的三個兒子先後繼承,並在傳至拓跋祿官時,與兩位侄兒拓跋猗㐌、拓跋猗盧分割治理,於是拓跋部便一分為三。
當拓跋部一分為三時,西晉帝國正因八王之亂與隨後的亂局,帝國走向崩解。拓跋猗盧則在繼承叔兄之後,再次統一,並趁此良機,與西晉并州刺史劉琨結盟,從而獲得以盛樂為中心,今日山西北部的領地,之後又進一步獲得西晉政府封為代王,從此被納入中華體系的一員。不過,雖說如此,新生的代國其實是披上中華國家外皮的部落聯盟。
拓跋國家的轉型──代國時代
在代國參與到中華世界的時候,西晉帝國也在匈奴的漢趙帝國進逼下,走向覆亡,外部局勢益發混亂。而在代國內部,拓跋猗盧強力推動集權化政策,卻遭到反噬,代國再次陷於繼承危機,原本與拓跋部結盟的賀蘭部、宇文部、慕容部與後趙等勢力紛紛參與到這場內爭之中,使得代國局勢更加混亂。
在一片混亂之中,拓跋什翼犍方重新整頓國家,使代國重新步上正軌。拓跋什翼犍主政後,為了強化統治,一方面仿照晉制,設立百官,另一方面,又保持遊牧民族的傳統,組織類似日後蒙古帝國怯薛制度的內朝。與此同時,為增強對歸順各部的統轄,又設置北部大人與南部大人加以管理。可以說,此時的拓跋國家是個混合農業與草原舊俗的國家。

隨著代國益發穩固,代國也重新向外擴張,然而此時他們雖然陸續擊敗高車、鐵弗部等,卻也引來更為強大的前秦帝國的入侵。強敵壓境誘發的內部動亂,使代國很快便遭到覆亡。
拓跋國家的再起──北魏帝國的建立
代國滅亡後,拓跋珪因年幼而獲得獨孤部的庇護,與此同時,前秦帝國也走向覆亡,華北再次出現割據之局。成年後的拓跋珪在娘家賀蘭部的幫助下,得以重建代國。重建代國不久,拓跋珪便將國號由代改為魏,更進一步採取向中華靠攏的政策,更使之進一步捲入華北的亂局之中。
原本採取守勢的北魏,在參合坡之戰後迎來轉機。在擊敗後燕帝國的威脅之後,北魏轉而採取攻勢,於戰後的第二年,便奪取後燕首都鄴城,並獲取皇帝六璽,隨後便登上帝位。擊敗後燕的北魏帝國,無疑地同時獲得鮮卑與中華的法統。北魏在此時的政治傳統上,仍因襲西郊祭天、鑄造金人、帝室季移等草原舊俗。
重新建國的拓跋國家,為重新整合,因此下令重編部族,將原有各部打散,改組為八國,分別由各部大人統轄。並以此為基礎,逐步形成核心統治集團──代人集團。
拓跋國家統一華北與邁向「漢化」
拓跋燾繼位後,陸續消滅位於華北的其他國家,歷史也進入魏晉南北朝的下半場──南北朝時代。

隨著帝國的擴張,北魏皇帝也開始以不同的面貌統治其帝國及其風俗各異的子民。另一方面,隨著統治漢人疆域的擴大,北魏皇帝也必須面對如何治理漢人的難題。由於草原的國家體制無法有效治理廣大的農業帝國,因此自文明太后掌握政權開始,北魏帝國便開始走向轉型。
在文明太后執政下,北魏開始推行改革,逐步將草原舊俗從政治體制中剃除。受文明太后教養成人的孝文帝拓跋宏接續他的腳步,進一步加深漢化,以終結長期以來的胡漢並存體制。不過,雖說如此,拓跋宏並非意圖消滅自身文化,讓胡人被同化為漢人,而是將胡族世族等同於漢人世族,從而形成以門第危基石的等級制社會。與此同時,拓跋宏也意圖引進漢制,以破壞草原議事傳統,強化君主獨裁。
北魏帝國的衰亡
拓跋宏的漢化政策與遷都洛陽,無疑強化新的政策走向,卻也造成代人集團的分裂。遷都洛陽後,代地的地位直線墜落,原本作為拱衛核心地帶的軍鎮──六鎮,反而成為流放犯人的場所。政治地位的轉變,使得被派往六鎮的鎮都大將不再經過嚴格挑選,因而庸才輩出,最終激成兵變。
從北魏中樞的政爭開始,帝國統治階層日益腐朽,靈太后的亂政更加速了帝國統治的鬆動。北魏帝國無力抗禦柔然的滋擾,更進一步激化六鎮鎮民的不滿,六鎮因此率先在懷荒鎮民起事之後,像骨牌效應一樣,接連起事。
六鎮之亂雖然在爾朱榮的強力鎮壓下得以平復,但出身六鎮的軍事集團,卻已在此時成形,並被吸納制爾朱氏軍閥之中。在爾朱氏與中樞對抗的亂局之中,暫且被收編的六鎮軍閥,又再次活躍起來,並在一連串戰亂下,形成武川鎮集團與懷朔鎮集團兩大山頭。

在兩大山頭對立的局面下,北魏帝國也因此走向分裂。東魏帝國受制於懷朔鎮集團的高歡,西魏帝國則在武川鎮軍閥宇文泰的掌握之下。前者日後成為北齊帝國,後者則成為北周帝國。北周帝國在北朝內戰中勝出,其後隋、唐兩代的開國君主也出自同一集團,因此趙翼便在《廿二史剳記》中點出「北周隋唐皆出武川」,而這一統治集團,也就是谷川道雄所提的「武川鎮軍閥」,或是陳寅恪所稱的「關隴集團」,可以說北魏帝國即使覆亡,拓跋國家仍存在於隋唐帝國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