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七月。雨像生鏽的鐵釘，一根根釘進柏油。阿宅坐在捷運末班車，耳機裡是陳昇的〈把悲傷留給自己〉，手機螢幕裂開，像他二十九歲的臉。他在內湖租十二坪套房，月薪三萬八，扣完房租、水電、孝親費，剩一萬二。週末打《艾爾登法環》，死在同一隻Boss前兩百次，還是重來。
第一次見面，公司尾牙。小米穿白色毛呢短裙，腿白得像牛奶。她站在台上發獎金，阿宅抽到三千元禮券，排隊領獎。小米把麥克克風塞給他：「喂，你，幫我拿。」麥克風是關的。她說：「開。」阿宅按開關。她講完，把麥克風塞回他手裡，轉身走。高跟鞋聲像釘槍，一槍一槍釘進他胸口。
之後，阿宅成了她的影子。董事長一句「順路」，順路是假的。阿宅開二手Altis，油錢自己出。每週三次。小米上車，包包丟副駕：「冷氣十八度。」阿宅調溫。小米滑手機：「開快點。」阿宅踩油門。小米皺眉：「靠太近，噁心。」阿宅拉開距離。紅燈。她說：「闖。」阿宅踩煞車。綠燈。她說：「慢。」阿宅鬆油門。車廂裡只有雨刷聲，像心跳。
一次，小米喝醉。夜店門口。她吐在阿宅鞋上，吐得滿地都是。阿宅脫襪子，丟垃圾桶。小米靠在他肩上，酒味混著香水：「你為什麼不生氣？」阿宅說：「沒事。」小米笑，嘴角沾嘔吐物：「你真好騙。」阿宅載她回豪宅。電梯直達頂樓。管家接手。阿宅下樓，鞋子濕黏，襪子沒了。雨停了，路面積水映出路燈，像一灘灘血。
凌晨兩點，小米傳訊息：「餓。買蚵仔煎。忠孝東路那家。」阿宅起床，騎機車。雨又下。蚵仔煎老闆說：「要辣？」阿宅說：「她不吃辣。」老闆包好。阿宅騎回信義區。警衛不讓進。阿宅站在大門外，打電話。小米不接。十分鐘後，管家下樓，接過塑膠袋：「小姐睡了。」阿宅騎回家。蚵仔煎冷了，油膩膩的，丟垃圾桶。垃圾桶旁邊，有一隻流浪貓，舔他吐出的嘔吐物。
阿宅開始存錢。想買新車，不是為了小米，為了自己。他想辭職，去台南，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存摺二十萬，還差十萬。他媽媽打電話來：「你爸中風了，住院費要三十萬。」阿宅把二十萬轉出去。存摺變成零。媽媽說：「對不起。」阿宅說：「沒事。」掛電話，他蹲在套房陽台，抽一根菸，菸灰掉在泡麵湯裡，湯變灰。
小米生日。阿宅送Switch。她說：「我不要。」阿宅說：「可以玩動物森友會。」小米說：「無聊。」當晚，她傳訊息：「陪我唱歌。」阿宅去了。包廂五個富二代。小米喝香檳，唱《小幸運》。唱到「我聽見你的聲音」，她看著阿宅：「你，幫我點歌。」阿宅點《朋友》。小米笑：「你真像朋友。」凌晨四點，散場。小米說：「我沒力氣走。」阿宅背她。背很瘦，骨頭硌人。電梯裡，小米說：「你喜歡我嗎？」阿宅說：「嗯。」小米說：「那你為什麼不說？」阿宅說：「說了又怎樣。」小米沉默。電梯門開。管家接手。阿宅下樓。雨停了。天空灰白，像死掉的魚。
隔天，阿宅請假。去陽明山。一个人。山路濕滑。手機沒訊號。他坐在石頭上，吃便利商店飯團。飯團冷了，海苔黏牙。他想起小米吐在鞋上的那一夜。想起蚵仔煎。想起Switch。想起爸爸躺在加護病房，插管，眼睛睜著，像兩顆玻璃。他哭了。眼淚掉在飯團上，鹹的。山風吹過，像刀子割臉。
回台北，阿宅辭職。董事長問：「為什麼？」阿宅說：「我爸病了。」董事長點頭，給資遣費。阿宅買高鐵票，回台南。火車上，他打開手機，最後一次看小米IG。最新限時動態：她和一個新男孩在遊艇上，男孩幫她擋太陽。阿宅按刪除帳號。手機螢幕裂痕更深了，像他的心。
台南。阿宅在安平路吃碗擔仔麵。老闆娘問：「要不要加蒜？」阿宅說：「加。」麵很燙。他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像在吃自己的過去。吃完，他去醫院。爸爸轉普通病房，媽媽坐在床邊削蘋果。爸爸看見他，嘴角動了動，說不出話。阿宅握住爸爸的手，手很乾，像一張舊報紙。媽媽說：「你瘦了。」阿宅說：「沒事。」
半年後。阿宅在台南小公司上班。月薪四萬五。租雅房。週末去海邊。手機換新號碼。沒人使喚他。他學會煮飯，學會洗衣服，學會一個人睡。爸爸出院，拄拐杖，走路一跛一跛。阿宅扶他散步，夕陽把影子拉很長，像兩根竹竿。
某天，PTT。有人發文。「信義區公主小米，現在在誠品排隊買書。」附圖。小米穿牛仔褲，背帆布包，頭髮綁馬尾。排在隊伍最後。手上拿著《挪威的森林》。輪到她，她對店員說：「謝謝。」聲音很小。圖片下面，有人回：「她以前不是那樣。」阿宅看著圖。關掉手機。走到陽台。台南夜空，星星很多。他點一根菸。菸霧上升。像一句話，沒說出口。
爸爸在客廳看電視，新聞播著颱風警報。阿宅走過去，幫爸爸蓋毯子。爸爸說：「謝謝。」阿宅說：「應該的。」他轉身進房間，關門。燈亮。很亮。亮得像高鐵駛過隧道時，那一瞬間的光。
女孩子只會使喚別人。曾經。阿宅也曾經只會被使喚。現在，他學會了說不。學會了離開。學會了愛自己。學會了，真正的愛，是雙向的。
風吹過。菸蒂熄滅。阿宅丟進垃圾桶。垃圾桶旁邊，那隻流浪貓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小貓，蜷縮在角落，眼睛亮亮的。阿宅蹲下來，伸出手。小貓聞了聞，舔了他的手指。溫溫的，濕濕的。像一個新的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