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

從前在台北租屋而居的時候，有窩老鼠母子和我一起同住了最後一段時光。那時房間在三樓，但有道樓梯是從後院窄巴巴的防火空間裡直通上去，沿途會經過一樓房東家的廚房窗口，再經過二樓房東先生他姑婆家的廚房窗口。 。 很老的木頭框欄杆，很老樣式的毛玻璃押花紋路。炒菜時間到，上樓梯經過時就會感受到噴出的油煙和濕漉漉的水蒸氣。簡陋但清靜。 。 有回我下樓準備要出門時，剛好看到一隻肥得像塊大麵團的嘟嘟胖老鼠，優哉游哉，輕巧，從二樓窗口冒出，熟門熟路地爬到外面的那道樓梯上。 。 伊也正要出門，然後極有韻律地噗通噗通，緩緩翹首扭臀地登登下樓，一條節節目目、長細阿長細的尖尾巴搖來擺去。我幾乎都能從那運動中的肉體形影上，感受到那軟綿綿溫嫩嫩如顆乳房般的觸感。 。 隔沒幾天我就在經過三樓客廳時看到更奇妙的景象：兩隻小老鼠從角落裡堆疊高聳、儲藏放置沒有在用的舊桌椅底下喜孜孜地追逐出來，目中無人的就地開始玩摔角。 。 我被無視。 。 他們兩個滿小的，肚子對肚子地互抓在一起，一下子A翻到B上面，一下子B翻到A上面，翻滾又翻滾。由於我沒想像過，或沒真的親眼看過，老鼠的世界確實像童話繪本中描寫的一樣這麼有人性：我們有我們的教育機制，休閒活動，我們的政府與統治，我們的愛悅喜樂，恨與淚... 。 所以我一邊頭皮發麻，一邊興味盎然地從頭到尾一直盯著看。他們兩兄弟於是就感情很好很麻吉，有模有樣的用各種招式攻守，只差沒戴豔彩炫目的頭套，皮靴，護腕，和緊繃繃勒起來的三角褲。 。 然後我在黃色便利貼上寫下：有老鼠。貼在房東先生的門上，他馬上買了塊黏鼠板來放，直到我搬離前，那塊無路用的黏鼠板只黏到一些倒楣的壁虎，動彈不得地在頂頭發臭。 。 有段時間有隻下水道裡的街鼠每天固定來我家拜訪，認定了這是他的夜宿行館，然後像上下班一樣在晨間打卡離去，一到傍晚就又準時出現。每次伊一到臨，我老娘就行禮如儀，像恭候大駕的太監宮娥一樣報喊話：伊來阿伊來阿緊咧緊咧甲門關關喔好！ 。 啊！老鼠就像氣衝腦門要找得寵妃子算帳的皇后一樣對喊叫聲置若罔聞，直奔內庭，萬夫莫敵。 。 他們這一類的扁小物種，知悉所有門牆的細空細縫，微密密的裂痕也都如六線寬敞大車道，隙隙皆能過駒。 。 老實說，伊的進出我看了好幾次都還是覺得很好看。又討厭又看不厭，像變戲法一樣。紗門明明關得緊緊的，伊也沒有那麼小隻，但就是可以在瞬間通過不到一公分的底門縫，連稍微停頓一下都不用，紗門文風不動連被碰到搖晃一下都沒有。 。 伊那在快速流竄奔跑的速率中還能把圓鼓鼓的身體瞬間拉扁成一塊餅，塞穿過門底縫後又馬上充氣膨回來的技術，簡直就是活卡通表演。 。 偶爾台北遊蕩，店店皆熄燈鎖門的夜裡，也有超級街頭巨鼠當風景，像水般流暢地變形，從僅一指節寬的下水道鐵蓋上的入水口湧現，溜溜越過馬路，再滑入另一洞下水道鐵蓋。明明那麼大隻，卻能鑽過那麼小的洞消失。 。 大學時在某次清晨尚未開燈的社團辦公室裡，還看過另一次的老鼠特技。我在暗摸摸中第一個到達社辦，準備吃早餐。一打開燈的時候，突然魂飛魄散發現有隻老鼠在天上飛，好個武功高強的練家子。 。 伊從置物鐵櫃頂端沿著社辦牆壁跑到空調箱上，然後吱吱吱吱地沿著通風管衝到氣窗飛出去。 。 氣窗在接近屋頂，很高的地方，外面就是一片直直的峭壁懸崖，完全沒有可以供攀爬的地方，我衝到走廊上時伊已經完全不見蹤影了。我真的好想看伊衝出氣窗後到底如何無聲無息地降落，降落在以伊的小小體型而言，摩天聳然的尺度。這麼刺激有趣的鏡頭光看生態影片是不行的。 。 後來我對社團伙伴說起，然後要描述一下伊從櫃子那頭跑到空調箱上的經過，這才突然，語塞，發現那長長，還繞折過一曲牆角的一大段距離，其實根本是沒有路的，牆壁頂端只有一撕薄薄的壁報紙。 。 那些布置的紙都還很盡責任地貼得緊緊緊，沒有任何脫落鬆開，因此連個著力點都沒有，伊那時到底是怎麼從這邊跑著飛過去的呢？我百思不解，故事聽起來不合人類常理因此變得像在對社團夥伴說白日夢，但老鼠自有他們自己世界的理。 。 2007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