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寫影
謝卓榅靠文字維生，現在卻寫不出字。
怎麼說呢？他以前當過幾年新聞記者，幾乎每天都在寫稿，然後跳槽到出版社負責圖書編輯，日常就是審核校對，後來轉當自由業者，接的案子從廣告文案到替企業家撰寫生平傳記不等。
跨界這種事他也幹過，不收一分錢為慈善義演的舞台劇撰寫劇本；無心插柳經營的自媒體也有不少人關注，靠著分享生活點滴的帖文每月也有一筆小錢入袋，算是靠著和文字打交道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
他喜歡文字，這一點毋庸置疑。他自小就是寫作高手，作文貼堂是常事。
但現在，謝卓榅竟寫不出任何文字。
焦慮嗎？不，他有存款，即使不工作生活也不受影響；
緊張嗎？倒也還好，謝卓榅不是個遇事慌張的人。
相反，謝卓榅異常冷靜，他要找出問題癥結，研究解決方案並嚴格執行。
他開始慢跑、打籃球並控制飲食，健康的身體是做好一切事情的必要條件，這道理謝卓榅很清楚；
知識輸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於是花更多時間閱讀；
影像藝術能刺激文學思路，謝卓榅乾脆照著《紐約時報》整理的片單排名，每晚看一部百大經典電影；
嘗試新事物或許能讓靈感迸發，他索性每個週末都到健身房報道，直到從空中瑜珈的吊床上摔下來，肱骨骨折打了兩個星期的石膏；
在這段期間他還堅持每天寫日記，雖然只能寫下幾個關鍵字，但算是勉強達到了輸出的目標；
心理治療師建議他外出旅遊放鬆，謝卓榅聽話地開車到鳥不生蛋的小鎮，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念起還有中西方文人的智慧能夠借鑒，謝卓榅便閉關端坐在民宿書桌前，灌上兩罐啤酒，靜待酒意打通文學思路。
但是，筆電依然休眠著，如同他要寫進新文檔中的文字。
月球上的坑，都是人空洞思想的形狀。 1
他同意。
頭像是被砲彈轟炸過的戰壕，他載著滿車的空彈匣，開車回到繁華的A市。
回程時正好碰見馬拉松賽事封路，謝卓榅為了繞道跟著導航左拐右彎，竟莫名其妙開到了距離住所不遠的會展中心。
謝卓榅找了個空車位停下專心設定導航，不經意抬頭便瞧見旁邊告示牌上寫著「小型攝影展」幾個大字。
賽事想必還得進行好幾個小時，歸家的路程難免有些許延誤，謝卓榅思考片刻，決定進展探個究竟。
他沒看過這類展覽，隨意上網看了看攻略，聽網友說理想的觀展體驗應該在開始前先閱讀前言或策展人語。
謝卓榅在展覽入口使勁睜大眼睛搜尋，但別說策展人語，他連一張有字的宣傳單都找不到。
瞄了眼裡面的作品，也沒發現標籤或文字說明等任何補充資料。
算了，反正他個門外漢也看不懂。
只要用心體會，謝卓榅提醒自己。
嗯，冷氣有點強。 。 。他攏緊身上的外套，繼續往前走。
燈光還挺柔和。
音樂倒是有點太小聲了，謝卓榅聽見隔壁幾個學生互相抱怨彼此的攝影技巧讓照片中的自己看起來腿短又顯黑。
他擺擺頭，思緒回到牆上的照片，試著進入各種形形色色的世界。
一幀幀定格的瞬間被掛在牆上，他看見了種種故事，有狂歡節中的激情歡呼的剎那、深夜巷弄的靜謐、日出日落的餘暉、城市人勞碌生活步伐的無力、競技場上的堅毅，鋼骨森林中乍現的海市蜃樓。 。 。
然後便是一張綠色的皮革扶手椅，在謝卓榅眼前的框框中沉默。
這張綠皮椅的椅背有幾條呈V形的奶白色縫線，看起來有些老舊了，扶手處的皮革有些斑駁，坐墊也已深深凹陷，近邊緣處的表皮都已裂開來，將纖維隔間拉扯成網狀，露出內裡深灰色的填充棉。
黑色的椅腳已被磨損，周圍地板還有不少小小的綠色皮革碎片，像凋零的綠意，來自破裂的坐墊，卻叫謝卓榅不想移動腳步。
在這被定格的一瞬間之外，到底有什麼樣的故事在上演？
他忍不住思考誰曾經在這上面坐了那麼久，以至於皮革都碎裂成一地塵埃。
心口頓時湧滿太多感受，謝卓榅只顧得上掏出手機，匆匆在備忘錄捕捉當下的情緒。
他不需要任何額外的補充說明，不需要寫稿時坐的人體工學椅，甚至忘了自己不久前還面對寫不出文字的痛苦。
謝卓榅雙手拇指在手機螢幕上快速敲打，最初只能寫出幾個關鍵詞，隨後不知不覺便打出來了一個又一個句子，段落逐漸形成，草稿公頃間便初具雛形。
他死灰般的頭腦開始復燃，創作和表達的慾望在那一刻如泉湧，一發不可收拾，甚至離開展覽之後靈感依舊源源不絕。那張綠皮椅子像是打開了他腦海中被擰緊的水龍頭，文字不斷噴湧而出。
稿子越來越長，謝卓榅日以繼夜敲打鍵盤，筆電從書房搬到客廳，再從餐桌移到陽台。
他索性暫停接案，專心投入長篇小說的籌備。
日子在每日鍵盤噠噠的聲響中飛逝，謝卓榅花了一年的時間，寫完二十五萬字的作品《寫影》。實體書出版的過程異常順利，有聲書也同步上線，由他親自朗讀錄音。
在這一年內，謝卓榅不只一次回想起那張綠色皮椅。他總是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一雙眼睛，框起了世界的那一瞬間，任他在其中暢遊翱翔。
他非常希望能和攝影師見上一面，但和身邊所有人都談過了，沒人知道無字攝影展的存在。他問過會展中心，但對方表示客戶資料屬機密訊息，在不明確謝卓榅背景的情況下不便透露。
謝卓榅深感無奈，但生活還是要繼續。
他決定重拾自由業者的身份，開始接案，日常生活終於再次輾轉於不同的文本之中。
一直到十月末某個週五傍晚，他結束和海外客戶的視訊會議，卻無來由地感到疲憊煩躁，連晚餐都不想吃，只想站在陽台前發會兒呆。
晚上七點，金燦燦的路燈點亮底下一條又一條的大道，在謝卓榅視線所及的前方延綿不絕。 A市的夜生活正要開始，喧囂彷彿沒有盡頭。他在CBD以南的這套公寓定居也有好幾個年頭了，每每到了夜幕初降臨的這種時刻，總有自己躲在月球背面的錯覺。
他喜歡這種時候，獨處讓他放鬆。
A市的秋季氣溫宜人，客廳的落地窗簾被晚風輕輕吹起又無聲地落下。
腦海深處不曾忘掉的綠皮椅和未曾見面的攝影師，此時悄悄爬進他的意識。
距離看展至今已一年多了，謝卓榅經歷了寫不出任何字、閉關、再到出版首部長篇作品等等階段，但《寫影》暢銷又如何，他心裡始終記掛著那張照片和神秘的攝影師，放不下。
不吐不快的鬱悶感在胸口處擠壓，謝赫榅一把抓過手機，抿了一口水，點開錄音功能開始說話。
“…你有沒有經歷過，某件自己很擅長幹的事情，或很嫻熟的技能，在有一天醒來後突然失靈？”
“我曾經誤打誤撞參觀了一個攝影展，在那裡看到了一張照片，讓我印像很深。”
「那張照片裡面有一隻綠色椅子，看起來破破舊舊，坐墊裡的棉花都彈了出來，表層的皮革碎裂成一塊塊，像分散在太平洋上的小島，也像《寫影》這部小說出版前我的精神狀態…”
彷彿說了很久很久之後，謝卓榅按下暫停鍵存檔後，立即上傳至名為「書聞」的有聲書的平台。他不想多加修飾內容或聲音，純粹希望分享此時此刻的感受。
綠皮椅子幫助他找回了部分失去的自己，他要把這神奇的功效傳承下去。誰知道呢，或許在某時某刻點開這段《寫影》番外音頻的某個人，也能因此收穫些什麼。
也許他永遠無法知道綠皮椅子的故事，就好像也沒有人知道暢銷書作家謝卓榅曾經差點丟了唯一能養活自己的本事，但這又如何？即使月亮本身不發光，但反射的光不也能讓人有所慰藉嗎？
把堆積在心底的話全都說出來之後，謝卓榅原本煩躁的情緒一掃而空。
他起身走向開放式廚房，終於開始準備晚餐。
電磁爐的火苗在滋滋作響，麵條在鍋裡翻騰，高湯的甜味升騰直至竄進鼻腔。
趁著燜煮空檔，他溜到藍牙音箱前調高Greg Gonzalez的聲量，久違的滿足感此刻填滿心房。
他希望，不論是綠皮椅、它的主人、神秘的攝影師還是某個正在聽番外音頻的讀者，也能像他一樣，好好吃上即將端上桌的這一餐。
（二）讀心
瑟映姬將熟透的麵條撈起，然後關掉另一個瓦斯爐，將熱騰騰的奶白色魚骨濃湯澆到麵碗裡，幾隻亮澄澄的虎蝦隨即在碗裡暢遊。
她在最上方擺了個太陽蛋。黃澄澄的蛋黃，活像飛船的探照燈。
將碗筷都擺上餐桌後，瑟映姬從烤箱內取出起司焗薯條，然後倒上一杯兌了蜂蜜的水果酒。
完美。
在正式開吃前，瑟映姬終於亮出終極武器──手機和耳機。
這一切所有準備，都是為了聽有聲書。
瑟映姬其實從來不看書，最近卻迷上了聽有聲書，她覺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小時候，只是說故事的不再是倚在床鋪旁的媽媽，而是新晉作家謝卓榅。
瑟映姬喜歡說書人特有的沉靜，總是能讓她徹底放鬆下來，尤其是在過忙碌的一天後。
耳朵聽著故事，嘴裡吃著美食，湯就著面下嚥，末了夾兩口小菜，再啜飲一口依當日偏好而準備的特寫，人間天堂不外如是。
就連一年多前辦完A市攝影展停滯的人生，此刻看起來好像也沒那麼難熬。
那一場展覽其實相當成功，瑟映姬甚至因此得到知名媒體的邀稿。但合作沒兩回，她發現自己的頭開始長時間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中，彷彿灌了鉛般沉重，根本提不起勁替每一組照片製定拍攝計劃。
就連定期在攝影交流群分享的作品，也被同儕批評得夠嗆。沒特色，沒溫度，聽說他們都這樣評價。
瑟映姬沒反擊，她很清楚自己無法和那些照片產生共鳴。
但與自尊心受挫相比，更糟的是自小與她共存的輕微讀寫障礙，似乎也有加劇的傾向。
瑟映姬在上小學後就被診斷患有輕度讀寫障礙，但一般的警告標語和菜單她都能理解至少百分之七十，日常生活不太會受到影響，AI普及化後更是和一般人無異。
A市的展覽之所以任性地不加任何一個文字，是因為她想用天賦為自己的弱點建構一個防空洞，創造一個只有圖像的空間。
不料情況在這之後變得更加棘手。
她收到了一張罰單，卻一個字都看不懂；想申請張信用卡，連名字和地址也能拼錯，如此境況前所未有。
健康亮紅燈，生涯的瓶頸期又來得悄聲無息，習慣報喜不報憂的瑟映姬不敢聲張。她像捅破水缸怕被罵的小孩一樣，選擇了最耗人的解決方法──用雙手堵著出水孔，然後死守。
瑟映姬將韌性體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她相信只要塞得夠久，總能等來救兵和一口新的缸。
既然一張照片拍不好，那她就拍十張，十張不夠就拍一百張、一千張，一萬張，量變總能引起質變，她相信自己最終一定會好起來，好好的技能不會說不見就不見，到時候說不定也能奪回一些讀寫能力。
一週又一周，她為不同的拍攝主題安排行程，每天天剛亮就抓起相機，穿梭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捕捉畫面。夜幕降臨後則躲進暗房，對照片一一挑選，稍微更滿意的就沖洗出來。
她沉浸在各種光圈、構圖和快門之中，沒有人知道她在忙什麼項目，除了工作室的那張綠皮椅子，陪伴她打一場安靜的戰役。
不過與她相比，這張綠皮椅子其實毫無士氣。坐墊表皮又裂開了一些，她只好再往裡面塞些填充棉。
這張椅子瑟映姬從國中就開始用了，有了十多年的感情，她沒捨得丟。
而「長命計畫」依舊在穩定進行中，讓瑟映姬開始聽書的契機來得倒算是湊巧。
為了挑戰拍攝遷徙的候鳥，瑟映姬決定買新的長焦鏡頭，怎料在商場遇上有聲書APP的推介活動。
“現在下載就能免費聽五本書哦！”
“我們的藏書豐富，全都由真人朗讀，不是冷冰冰的機器聲哦！”
“我們的APP也有睡眠計時器的功能，參與過體驗活動的用戶都反饋助眠的效果非常好哦！”
好幾位看似大學生的推介員熱情地湧上來，爭先恐後向瑟映姬介紹自家產品的優點，她快被一聲聲的‘哦’淹沒。
瑟映姬對聽書還算熟悉，畢竟這是獲取課本知識最方便的途徑，以往求學時媽媽都會充當她的配音員幫她複習，偶爾也會錄下老師在課堂上的講解然後反复聽個兩三遍。
但畢業後讀書不再是人生的主線任務，自然而然不再碰書。
眼下為了脫身，瑟映姬還是決定下載這款名為「書聞」的有聲書APP。
「真是太謝謝你了！介紹你一本暢銷書——謝卓榅的《寫影》，如果不曉得該聽什麼可以從這本開始哦。”
戴著鴨舌帽的推介員微微向瑟映姬鞠躬，當場替她將《寫影》添加進書單，說罷意識到自己唐突，又添了一句：“如果不合喜好，直接從書架移除就行了，每本書都有二十頁的試聽額度哦。”
結果長焦鏡頭因缺貨沒買到，瑟映姬離開商場時手機裡倒是多了個消磨時光的APP。
訊號在車子駛出地底停車場時終於滿格，「書聞」的頁面得以載入成功，沉穩又清爽的男聲下一秒便透過藍牙從車內的音箱傳出。
那是瑟映姬第一次聽書，聽謝卓榅說他自己寫的書。
夜幕低垂，汽車緩緩在車龍中往北行進，駛離繁忙的下城。偶爾響起的方向燈和謝卓榅的聲音在車內相互交疊，將瑟映姬近日緊繃的情緒一點一點撫平。
好久好久沒有這麼愜意了。
江郎才盡、讀寫障礙這些亟待解決的問題，一下子飛得老遠。
原來，好好享受當下是這種感覺。
不捨一切結束得太快，瑟映姬在車子臨近家門時沒選擇停下，而是直接開到近郊的山區，那裡能俯瞰A市的夜景。
停好車搖下車窗，瑟映姬看著遠處金子般的鬧市燈火，一口接一口啃起半路買來的麥當勞漢堡，佐謝卓榅的故事下飯。
他說話輕重疾緩語速分明，聽起來格外舒服。瑟映姬眼皮漸重，沒幾分鐘就在車內入眠。
那天晚上的星光似乎格外璀璨，瑟映姬意外收穫了近期品質最佳的一段睡眠。
很多事情其實都是這樣開始的吧，原本以為自己不感興趣，但接觸之後發現並不反感。時間稍長之後就會開始熟悉，進而依賴，最後才發現原來習慣早已併入日常生活的軌道之中。
成年後再聽書，對瑟映姬來說就是這麼一回事。
那天之後，瑟映姬的行程表多了一條待辦事項，《寫影》也在一天天的點播中慢慢走到了尾聲。
十月末某個週五夜晚，瑟映姬將一疊的照片搬到客廳茶几，想要一面聽書一面整理這一年多來的照片。
她點開“書聞”，驚訝地看見《寫影》的目錄有一條欄目正閃著綠光，是新的音頻。
？
《寫影》不是早就完結了？
儘管有疑惑，但瑟映姬實在不想跳過情節直接看番外，於是安分守己將螢幕往上拉，繼續從昨晚停下的那一段開始聽起。
謝卓榅的聲音直達耳蝸，將故事一字一句推進瑟映姬的腦袋。她的手跟著跌宕起伏的情節一會兒停一會兒動，照片也下意識被分成了好幾類。
“全文完。”
音頻自動暫停，瑟映姬摘下耳機，剛想回味書中的重要情節，仔細瞧了瞧桌上的照片，才發現自己竟在無意間完整記錄了這座城市四季以來的變化。
開滿藍花楹的大街、下著暴雨的夏夜、街角糖炒栗子檔口的秋煙、聖誕夜的萬家燈火…
這一幕幕一幀，不僅是瑟映姬攝影技術的記錄，也是她這一年多來人生的縮時，那場安靜的戰役似乎終於接近尾聲。
瑟映姬既震驚又狂喜，在腦海中快速建構下一個計畫的框架。她決定將這些照片製成定格動畫短片，作品名字就叫做…
《讀心》好了！
只要用心觀看這些照片，就能解讀藏在種種瞬間內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如果此刻抬頭，瑟映姬就會從牆上電視機漆黑的螢幕中，看見自己因為笑而嘴快裂開的倒影。
心急想記下關於《讀心》短片的想法，瑟映姬一把抓過手機，點開螢幕卻發現頁面還停留「書聞」裡。
以為今天能把《寫影》聽完，沒想到竟然還有加更內容。
真好，明天的晚餐又有精神糧食能加餐。
瑟映姬心滿意足，退出了「書聞」介面。
1出自以色列作家艾加凯磊（Etgar Keret）的短篇小说《故事形状的思想》，脑洞大开的故事配上极具诗意的文字，每一次读都会感叹作者实在太有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