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雨都」，人們通常都會想起基隆。然而，根據近十年的氣象資料統計，宜蘭蘇澳平均每年有 216.9 天降雨，超過基隆的 199.9 天，是平地測站中降雨天數最多的地方。
在蘇澳市裡，有一個叫小綾的女孩，十六歲，她從小看著雨長大的。這座鎮上幾乎整年都在下雨，雨絲細得像絹布，從早到晚飄著，讓天空永遠呈現一種謎樣的水藍色。
小綾討厭這樣的天空，那潮濕的天空讓她覺得自己像被關在魚缸裡，所有人都在裡頭緩慢地呼吸，卻沒有人真正的活著。她的父母在鎮上開一家洗衣店，她放學後總得幫忙摺衣服、烘衣、晾衣。那些衣服永遠帶著濕氣，即使烘乾，也總有一股不肯散去的潮味。她常想，也許這鎮上的每個人，骨頭裡都滲了水。
某天下午，雨比往常更大，天像被水墨染過。小綾騎著腳踏車回家時，看見一個穿著古裝漢服的女孩，蹲在橋邊。
女孩的白色漢服非常漂亮，裙襬繡著花朵，像真的鮮花綻放。更特別的是她的頭髮，竟然是天青色，像是清澈的溪水。她的腳邊放著一個玻璃罐，裡面有一條發著微光的小魚。
小綾停下車，上下看她一眼。
「妳的頭髮好好看，在哪裡染的？」
女孩笑笑不語。
小綾伸手指向她腳邊，問道：
「那是什麼？」
女孩低頭看看玻璃罐，又抬頭看向小綾：「雨魚。」
「雨魚是什麼？」
「下雨的時候才出生，等雨停，牠就會死。」女孩的聲音細得像濕濕的風。
「妳從哪裡撿到的？」
「不是撿到，是造出來的。」
小綾怔住：「妳說 …… 造出來的？」
女孩點點頭，眼睛像藏著水光。
小綾突然覺得自己碰到不得了的人，她的眼睛閃閃發亮。
「妳叫什麼名字？」小綾跳下車，朝她伸出手：「我是小綾。」
女孩猶豫了一下，說：「我叫小汐。」
小綾用力的握著她的手，且上下搖了搖：「現在我們是朋友了，帶我去看雨魚出生的地方吧！」
她們沿著河岸走，走到鎮邊一棟廢棄的旅館。那旅館被爬山虎覆蓋，一樓的窗子破裂，屋內卻亮著燈。
小汐推開門，裡面掛滿透明水袋，水袋裡漂浮著發光的小魚。
牠們有的像銀針，有的像羽毛，有的形狀詭異，像一片會遊動的葉子。
「這些都是妳做的？」小綾問。
小汐點點頭，沒說話。
「亮亮的，很好看。」小綾環顧一圈，讚嘆道。
小汐低聲說：「我在製造『雨的記號』。」
「什麼意思？」
「妳不覺得這個鎮的雨下太久了嗎？我打算讓它停下。」
小綾震驚地看著她：「妳能讓雨停下？」
小汐舉起一個藍色水袋，裡頭那條魚閃著冷光：「這是藍雨的心臟，等我造滿一百條，整個白鷺洲的雨就會停止。」
「為什麼要停止下雨？」
「因為雨會讓所有人都忘記了顏色，妳看，這鎮上的牆都是灰的，連花都懶得開。我想看看真正的藍天。」
那之後的日子，小綾放學後就去找小汐。她會幫忙撈小魚、調配水袋的培養液。小汐說那液體是雨水與眼淚的混合物。
小綾第一次聽見時笑了，但當她看到汐的手上總是覆著細細的傷痕，才知道那不是比喻。
每當新的一條雨魚誕生，小汐都會低聲唸咒：「雨魚快快長大、別再哭泣，快讓雨停下。」
十二月初的一個夜晚，整個鎮陷入暴雨。
小汐突然打電話給小綾，聲音斷斷續續：「今晚……最後一條。」
小綾衝出門時，雨像冰粒一樣打在臉上。她到了旅館門口，卻發現屋裡的光變得無比刺眼。
小汐站在中央，四周的水袋一個接一個破裂，水從天花板流下，像瀑布一樣。她手中捧著一條巨大的雨魚，那魚近乎透明，身體裡閃爍著閃電般的光紋。
「小汐！妳在做什麼？」
「最後一條就能停了……」
看著小汐的身體被閃電擊中，周圍電弧彎曲著危險的光芒，小綾開始害怕了。
「妳瘋了！這樣妳會被電死的！」
「我沒瘋。」小汐的聲音平靜得異常：「妳不懂這裡的空氣有多令人窒息。」
她抱緊那魚，魚的身體開始扭動，電弧越來越粗大，光線幾乎灑滿整個房間。
「它要爆了！」小綾衝上前，想奪下那魚。
小汐卻笑了：「別阻止我，妳不是也討厭這場雨嗎？」
那一瞬間，魚破開，光像海浪般湧出。
當小綾再次睜眼時，天已經亮了。
雨，真的停了。
陽光照在廢旅館的牆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空氣乾燥，那乾燥讓人的皮膚有點刺痛。
小綾跌坐在地上，四周一片狼藉。水袋全沒了，地上只剩破碎的塑膠片。
小汐不見了，只有一個玻璃罐靜靜放在地上，裡面裝著一滴藍色的液體。
那液體像心臟一樣在跳動。
那之後，白鷺洲真的變了。
天空變成從未見過的蔚藍，陽光每天照著，花開滿街，遊客湧進來。人們說這個小鎮像天堂一樣。
但小綾卻開始發現，鎮上的人笑得太多、太燦爛。有人在烈日下忽然暈倒，有人夜裡做夢說看見「魚在天上飛」。洗衣店裡的衣服變成乾得異常快，甚至散發燒焦味。
她開始懷疑，這是不是小汐所謂的「停雨」。
一天夜裡，她又夢見那座廢棄旅館。
旅館裡沒有燈，水氣卻濃得像霧。她聽見小汐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妳後悔嗎？」
她循聲走去，看見牆上貼著一張紙條：
「我只是讓藍變成另一種形式，我以為妳會明白的 ………。」
醒來時，她發現玻璃罐裡的藍液體少了一半。
那液體每晚都在減少。
隔天，她沿著河邊走，看見河水變成了奇異的藍。那藍不再柔軟，而是帶著金屬光澤，像液態的天空。
孩子們在橋上嬉鬧，指著天空：「看啊！魚在飛耶！」
小綾抬頭，真的看見 ── 數百條透明的魚在空中游動，拖著光的尾巴。
那景象美得近乎殘酷。
她忽然想起小汐說過的話：「等雨停下，魚就會死。」
她衝回家，帶著那只玻璃罐奔向旅館。
旅館幾乎被陽光曬成灰白色，但地下室的門仍在。
小綾推開門，空氣裡仍有微微潮氣。
她把玻璃罐放在地上，低聲說：「如果妳還在，就回來吧！」
那滴藍液體忽然膨脹，化成一道光，凝結成小汐的身影。
她的臉蒼白得幾乎透明，笑容卻一如往常。
「妳看，天空藍得多漂亮。」
小綾咬著下唇：「妳騙我！妳不是讓雨停，而是讓雨變成魚。」
小汐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雨停不就好了？哪種形式都一樣。」
「不一樣！」小綾甩開她的手：「妳這樣會毀掉一切！」
小汐看著她，眼裡閃著悲傷的微光：「我只是想讓妳看看藍天而已。」
「那妳呢？」
「我早就屬於那場雨了。」
小汐的身體開始化開，像被陽光蒸發的水氣。
「別走！」小綾哭喊：「我不要雨，也不要魚，我要妳回來！」
「沒事的，當雨重新落下時，我就會回來。」
隔天，天空依舊是那種太刺眼的藍色。
但傍晚時，遠方的雲開始聚攏。
第一滴雨落在小綾的掌心，冰冷、細小。她抬頭，看見無數透明的魚從天空墜落，
一條又一條，化作雨。
她抱緊玻璃罐，聽見裡面傳來一聲輕響 ── 那滴藍液體終於完全消失。
雨越下越大，整個鎮又變回她熟悉的模樣：潮濕、柔軟、朦朧。
人們驚訝、抱怨、撐傘。
但小綾笑了。
她知道小汐回來了，變成雨的形狀，落在每一片屋瓦、每一朵花上。
幾個月後，鎮外的牆上長滿青苔。
有人在牆邊看到一幅奇怪的痕跡 ── 像是兩個女孩的影子，一個手裡抱著罐子，一個伸手接雨。
那天的天空，不是晴、也不是雨。
是淡淡的藍，像未乾的顏料。
小綾在那顏色下走著，覺得自己終於能自由自在的呼吸了。
她對著天空輕聲說：「小汐，雨很漂亮吧？」
風掠過她的臉頰，帶著一點鹹味。
那不是海的味道，是雨魚留下的淚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