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天氣微暖、涼風舒適的午後。
杏花樹下,衛無咎拍著圓滾滾的肚皮,一派閒適地靠在躺椅上,懶洋洋地看著衛冷月奉上茶。
此時的她,臉上尚無風霜。衛無咎嫌棄地擺了擺手。
「又是茶!老夫要酒!」
衛冷月沒由著他任性,只是靜靜的看著他,不發一語。
那不怒自威的模樣,讓衛無咎自己先抖了幾下。
「收個徒來折磨自己,造孽啊......」
他拿起蒲扇搧了搧,鼻尖抽搐,面孔扭曲。
「嘖嘖——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養尊處優久了,老夫竟也嫌棄起這老蒲扇搧出的味。」
衛冷月仍沒說話,凝視著他,像是要尋個答案。
衛無咎斜目一瞥,嘴角露出譏笑。
「怎麼,老夫不過離開一陣子,之前教的全忘了?」
衛冷月搖搖頭,又點了頭。
「啞巴了?」
「心裡有鬼,所以說不出口了?」
衛無咎沒理會,仍是那幅事不關己的模樣。
衛冷月低下頭。
衛無咎厲聲喝斥:「知道錯了?晚了!殺孽已成!」
他不知從哪拿出了戒尺,一把敲在衛冷月的右肩上。
「跪下!」
衛冷月依言跪下,雙膝落地,發出重重沉響。
「唸!兵心五問,開宗明義!」
此時的衛無咎不再像是個人畜無害的溫和老者,而是恨鐵不成鋼的嚴師。
衛冷月終於開口,她聲音沙啞,像是磨壞的兵器。
「大力之兵,不傳無心者。劍可殺人,亦可救人;心不問清,劍即為......即為......」
唸到這,她哽咽出聲,竟唸不下去。
衛無咎痛心疾首,大罵:「唸!」
衛冷月像做錯事的孩子,抽泣著,用衣袖在眼前抹了一把,再次開口。
「即為禍......」
戒尺再次拍下。
「妳就是那個禍!」
忽然,那溫暖的風變得冰冷,杏花的香氣也化為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衛無咎的眼神變得深沉而悲哀。
天空不再泛藍,逐漸化為深色。殷紅如血,恍若悲鳴。
「繼續唸!」
衛冷月語聲顫抖:「傳承不可付強者,強者得之,或成霸王,或為劊子......」
唸至尾聲,語聲越是小、越是沒有底氣,聲如蚊蚋。
衛無咎出聲接替:「惟弱者知痛,方知力量可貴。惟問過五心,方配執兵。」
衛無咎唸完最後一字,語聲迴盪,在風裡久久不散。
他目光轉向衛冷月,眼神深沉,像要看穿她。
衛冷月雙膝著地,肩頭微微顫抖,卻始終不敢抬頭。
衛無咎靜靜凝望片刻,才緩緩吐出一句,字字如刀:
「妳是霸王,還是劊子手?」
衛無咎凝視著她許久,忽而自嘲一笑,聲音低啞,帶著幾分苦澀的冷意。
「罷了,如今的老夫,乃是妳內心所化。」
他哼笑出聲:「連自己都不明白的事,又怎能回答自己?」
說著,他緩緩仰起頭,看著血紅天際,伸出手,鮮紅的雨滴落在掌心。
下一瞬,整個天地傾盆而下。
血雨拍打在杏花枝上,花瓣被染得猩紅。
他指向天際。
「妳看看,妳的心——」
指著那翻滾的血雲。
「——變成什麼樣了。」
最後,他手指直直點向天穹。
那輪漆黑如血的太陽,正懸在高處,如同凝視她的魔眼。
血雨傾瀉,天地一片猩紅。
衛冷月雙肩顫抖,渾身像被壓進泥濘,呼吸窒塞,眼前的色彩全化作一片血光。
她想張口辯駁,卻發不出聲音;想抬頭,卻沉重如千斤。
心底的恐懼與愧疚翻湧而起,將她一步步推向崩潰的深淵。
就在這時,一隻手忽然覆上她的頭頂。
力道很輕,溫暖卻真切。
衛無咎垂眸看著她,眉宇間少了嚴厲,聲音低緩,竟帶著幾分久違的慈愛:
「丫頭啊……妳原是張未經渲染的白紙。」
衛無咎的手仍停在她的頭頂,掌心的溫度隔著血雨傳來,他的話一字一句的敲進她的耳中:
「白紙能輕易染黑……」
他目光落在她垂下的臉龐,眼神中透著無奈與惋惜。
「可再也回不了白。」
話音落下,血雨中似有墨痕潑灑,將四周杏花、石階,一筆筆染成漆黑。
天地的色彩像是被無情抹去,只剩下冷冽與沉重。
血雨中,衛冷月唇齒顫抖,終於吐出聲音,聲音細得幾乎破碎:
「師傅……我……」
衛無咎緩緩搖頭。
「妳錯了。」他低聲道。
「老夫也有錯。」
說罷,他背過身,負手而立,背影在天地裡顯得孤峻。
「妳起了心魔,」他的語氣不再嚴厲,而是一種沉痛的自責,
「而老夫……從未教過妳,該如何直面,或如何避讓。」
天地間,只剩下雨點敲打地面的聲音。衛冷月跪在那片漆黑的泥濘中,一動不動。
師父的話,像一把鑰匙,也像一柄尖刀,撬開了她刻意迴避的核心。
她終於抬起頭,眼淚順著臉頰滾落,聲音顫抖,卻像是用盡力氣逼出:
「是我……我用孩童安危做藉口,任憑殺心肆意。」
衛無咎靜靜望著她,眼神中滿是鼓勵。
她語聲雖低,卻逐漸清晰。
「我起了妄念,忘了初衷。」
衛無咎只是靜靜看著她,沒有插言。
淚水依舊掛在臉龐,可隨著她繼續說下去,眼淚不再滾落。
「我自以為是,妄論巡捕司。」
她的聲音愈發沉穩,像是自審又像是立誓。
她撐著膝蓋站起身來,背脊挺直。
「我行事過急,未謀定而後動。」
話音落下,天地間的血色漸漸褪去。
猩紅的雨滴止住,翻湧的雲浪逐一散開,杏花枝頭的白瓣重新顫落。
幻境逐漸褪去,天地重歸清明。
只有她站立其中,呼吸沉穩,神色逐漸堅定。
衛無咎負手而立,靜靜望著她,眼神裡有著欣慰。
「賀草的回憶,」他緩緩開口:「不全是好事。」
他的目光像能穿透她心底,將那段掙扎的過往一一照出。
「她讓妳……像個人,卻又不像個人。」
他緩緩抬手,指向她的心口。
「世人皆受五蘊所困:色、受、想、行、識。」
「妳未覺醒賀草記憶之前,身為『色』,行於人間,卻是空白;『受』與『想』,如白紙,無悲無喜。那時的妳,僅是模仿活著,無牽無絆,反而純淨。」
「而自從賀草的過往湧入,『受』與『想』便被強烈的痛苦灼燒,『行』被悲憤驅策,『識』也被拉入矛盾。」
「這便是五蘊識之苦。賀草的記憶讓妳學會悲憫,懂得何為飢寒、何為孤苦,卻也讓妳背負執念,半似她、半似妳自己。」
衛無咎聲音一頓,低低吐出一句:
「所以說,妳像個人,又不像個人。」
衛無咎目光沉靜,忽然問道:
「妳可曾想過,執意找回孩童的想法,是妳的——亦或是他人的?」
衛冷月怔了一瞬,心口猛地一縮,像是被擊中要害。
她垂下眼簾,沉默片刻,隨即緩緩搖頭。
「不重要了。」
聲音低啞卻堅定。
「弟子已身陷其中。」
她的手掌緩緩覆上心口,指尖微微蜷緊。
「況且——」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漸漸凝定。
「弟子已對她承諾過,也須報授身之恩。」
說到最後,聲音不再顫抖,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誓言的篤定。
衛無咎望著她,眼底浮上一抹欣慰。
他緩緩點頭,語氣不再是責斥,而是帶著肯定與安穩:
「既然妳選擇承擔這份牽絆,就不要輕言放棄。」
他臉上的皺紋微微綻開,笑意浮現,那笑容與他臨終前的模樣一樣,既滄桑,又帶著一絲釋然。
「現在,可以繼續唸了。」
衛冷月深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她抬起眼,聲音不再顫抖,緩緩唸道:
「惟弱者知痛,方知力量可貴。惟問過五心,方配執兵。 是故兵心五問,不為技,不為術,為問心之法。心既定,兵自生。心未定,執劍猶盲。」
她的聲音在天地間迴盪,像是要洗去先前的血雨。
衛無咎的身影漸漸淡去,如同被風吹散的殘影。
可他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沒有半分消逝。
衛冷月眼神一震,猛地伸出手,朝著那道虛化的背影抓去。
「師傅!」
衛無咎的聲音變得虛無飄渺。
「心魔已退,老夫去也。」
他的身影逐漸化為虛無,最終融進風聲裡,消散不見。
——
衛冷月猛然睜開眼,冷汗已浸透了背脊。
耳中充斥著各種聲音,震的她心神激盪、頭痛欲裂。
有撕心裂肺的慘叫;有憤怒的怒吼;有聲嘶力竭的哀嚎;還夾雜著粗魯的咒罵與兵刃碰擊聲。
聲聲交錯,亂作一片,像是整個世界都在震盪。
她還沒完全回過神,胸口起伏不定,視線模糊中,只覺得身前有一道寬闊的背影,像山一樣穩穩立著,擋住了嘈雜與衝擊。
那背影忽然轉過頭來,面孔被火光映得分明。
下一瞬,一聲震天大吼在耳邊炸響——
「醒醒!」
衛冷月的胸口劇烈起伏,耳邊的喧嘩像退了一層薄霧,她的視線逐漸清晰。
眼前的背影,終於凝成一個熟悉的身形。
魯青嶽。
他提著一口長刀,刀鋒尚在滴血,鮮紅沿著刃口滑落,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
他呼吸粗重,滿臉汗水,身上布料被劃破數道,帶著血跡與灰塵,顯得幾分狼狽。
可即便如此,他的背脊依舊筆直,如山嶽般守在她前方。
魯青嶽見衛冷月雙眼終於恢復神采,心頭一鬆,咧嘴大笑,聲音爽朗卻帶著幾分疲憊:
「妹子!妳可終於回神了。怎麼好端端的突然發起呆來,可苦了妳魯大哥了!」
說罷,他手中長刀一抖,刀口上的鮮血四濺,整個人也像被激起了幾分精力。
就在幾刻鐘前,他與郭長海隨著衛冷月的身影,一同殺入黑虎幫來襲之眾。
魯青嶽擅使刀,大開大合的刀法宛如猛虎下山,轉瞬間便在亂陣中殺得有來有回。
起初,他滿腹激憤,胸口只剩下對黑虎幫的殺意,揮刀毫不留情。
可殺著殺著,他心底卻湧起一股異樣。
有種被算計的感覺。
黑虎幫的行為不尋常。
依傳令兵所說,黑虎幫在同一時刻同闖四方城門,先不說黑虎幫如何將這麼多人藏匿在城中。
明知有守軍,卻用這種堆人命的方式闖城門,這顯得像是飛蛾撲火。
魯青嶽向來信得過自己的直覺,那是一種在江湖廝殺中練出的求生本能。
這種直覺救過他無數次,讓他避開了不少足以致命或扯上麻煩的禍事。
他眉心一沉,正想開口提醒郭長海一聲。
可轉眼望去,郭長海與金獅鏢局的鏢師們早已殺得極深,被敵陣死死纏住,一時根本抽不開身。
他只能轉向衛冷月。
哪知一眼望去,原先化為白衣殺神的她立在人群中央,雙眼空洞無神,身子隱隱顫抖,長劍在手卻沒有再揮出半寸。
魯青嶽當機立斷,眼中寒光一閃,提刀上前,穩穩守在衛冷月身前。
刀鋒如同鐵壁,一陣又一陣朝他們逼近的攻擊全被擋下。
刀光翻飛,血肉橫斬,魯青嶽大開大合的刀勢,在短短數息間便將敵人殺退一片。
然而,敵人潮水般湧來,接連不斷。
他每一刀劈下,臂膀便多一分沉重;每一步踏出,腳下便多一分遲滯。
心神與肉體的疲累正一點一點侵蝕著他,但他的背脊卻始終未曾挪動半寸。
退?那是不可能的。
自來春樓初見這姑娘,他的直覺就告訴自己——這妹妹,他認了。
雖然只是單方面的認定,雖然說不上究竟是什麼原因。
可他就是覺得,若不這麼做,他會後悔莫及。
所以他撐著刀,擋下所有來勢。直到她清醒的那一刻,他都不曾後退。
衛冷月望著魯青嶽,心緒一陣複雜。
她明白了——
自己方才被心魔困住、對外界沒有回應時,是魯青嶽守住了她。
從未有人這般直接、毫不猶豫地守在她身前。
花枝她們的情誼,是長久相處下日積月累的友情;阮府眾人的照拂,也多半帶著責任與牽掛。
可魯青嶽不同。這份守護來得粗獷卻赤誠,讓她有些無措。
她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僵硬:
「多謝魯大哥相護之恩……」
話未說完,魯青嶽大手一揮,滿臉不以為意。
「要道謝什麼的,之後再說!」
他抬刀指向身後。
幾尺之外,那扇沉重的城門尚未完全閉合,縫隙間透出外頭的微光。
「這群黑虎幫的人不對勁。」他咧嘴一笑,眼裡卻閃過一絲警覺。
「可沒時間計較了。咱們趁亂出城!」
衛冷月面上浮現疑惑。
「不對勁?」
話音才出口,還未及細思,一聲大吼已將她的思緒打斷。
「郭大爺!殺夠了吧!」
魯青嶽聲如洪鐘,隔著喧鬧人潮直往金獅鏢局的隊伍裡喊去。
彼時,郭長海正刀光一閃,將一名黑虎幫眾斬倒在地。
聽見這聲呼喊,他忍不住面露苦笑,刀鋒一甩,回嗓高喊:
「還沒夠呢!魯大爺你呢!」
話雖帶著豪氣,可當他一抬頭,見到魯青嶽提刀的身形,以及對方用力指向那尚未完全閉合的城門時,神色瞬間一正。
多年的默契,讓他立刻明白了魯青嶽的意思。
郭長海深吸一口氣,聲音沉沉,帶著決斷——
「去吧!」
魯青嶽提著刀,帶著衛冷月硬生生在亂戰中開道。
兩人如破浪之舟,直向城門奔去。
街上的火光已漸漸黯淡,守軍們終於將火勢壓制住。
失去火勢牽絆,士兵們列陣投入廝殺,與鏢師們肩並肩,開始展現出訓練有素的威勢。
長槍齊刺,大盾成牆。
一個伍十人,攻守進退一氣呵成。
他們在擁擠混亂的人群中宛如銳利的刀鋒,冷冷推開血路。
黑虎幫眾雖然人數眾多,可在軍伍的壓陣下節節敗退。
他們的攻勢顯得狂亂而無序,刀劍亂舞,卻難以突破鐵桶般的防線。
郭長海也察覺到一絲不尋常,可他無暇多想,跟在守軍後方繼續殺退黑虎幫。
黑虎幫這些人明明在劣勢之下,卻毫無退意。
一張張臉孔在火光映照下猙獰扭曲,雙眼血紅,像是瘋魔般不要命地朝城門湧去。
那股瘋狂,讓人心頭發寒。
彷彿城門外,有著什麼在吸引著他們——
一種比生死更強烈的驅使,令他們前赴後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