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怪人》2025—這一版片名才應該叫「怪物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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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年,吉勒摩戴托羅 Guillermo del Toro 又拍出一個新版《科學怪人》,不是最血腥、也不是最瘋狂,卻大概是這兩百多年來,最靠近「人」的一次改編。當「科學怪人」在實驗室裡被喚醒、張開雙臂顫抖站起來的那一刻,你很難再單純把他當成怪物看待,反而比較像一個一出生就被丟進審判庭的小孩。這一版不靠驚嚇剪輯,也不強調電流、人肉縫線那種視覺衝擊來博你尖叫,電影一開始就把命題攤開:所謂創造者的愛,其實很多時候就是被造者的孤單。創造者和被造者在片中互相追逐,追到最後,追的已經不是對方,而是「到底該怎麼好好去愛」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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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最原始的小說。1816 年,瑪麗雪萊寫下《科學怪人》,用極地探險家華爾頓寫信給姊姊當外框,裡面講的是瑞士青年維克多法蘭肯斯坦,迷上「讓死者復生」這個實驗。他真的成功了,創造出一個有思考、有感情的存在,結果第一件事不是歡呼,而是被自己嚇到,轉身把對方丟棄。這個被造物流落人間,被當怪物趕走,只能靠偷看別人生活來自學語言、倫理與是非觀,心裡其實只想要有人愛他、願意陪他說話。當他開口向創造者要求一個伴侶,卻被拒絕時,那股失落最後被擠成怒火,才一步步走向復仇。小說最後,造物者與被造者在北極荒原對峙,兩敗俱傷。這部作品會被視為科幻小說的起點,不只是因為「人創造生命」這個點子,而是從頭到尾都在問:造物者要不要負責?被造者該不該為自己的存在買單?究竟這些孤獨、愛、知識與權力之間,界線畫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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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勒摩戴托羅這次很明顯地,把焦點從「怪物有多可怕」搬到「創造這件事本身是不是有問題」。電影第一個畫面,不是實驗室,而是一艘被困在冰層裡的船:快死掉的維克多被拉上船,他嘴裡念著的不是家人,而是那個一路追著他的「生物」。觀眾還沒看到怪物長什麼樣,就先感受到創造者的恐懼,這是一個被自己打造的生命追上的人。從這一刻起,你大概就知道,片中真正要被檢查的,不是怪物的長相,而是這個人當初為什麼要開啟這場實驗。創造者不是瘋,而是怕;被創造者不是天生的怪物,而是人類野心剩下來的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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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裡的科學怪人,不是一開始就兇神惡煞的角色。電影也延續這個設定:他學著說話、學著讀書、模仿人類的善意,卻一次次被世界打回原形。每一次被拒絕、被驅趕,都是被逼著往「獸性」那一頭靠近一點。如果我們把整個故事想成一條情緒曲線,那麼歷代《科學怪人》的改編,其實都在玩一個配比題:創造者的罪要多一點,還是被造者的恨要重一點?吉勒摩戴托羅這回,乾脆把比例向「人性化的怪物」大幅傾斜,把痛苦的根源,放在「缺席的伴侶/父親」上,把這個故事拍成一個「愛不可得」的長期後遺症。

人性可怕的地方,在於每一次選擇,最後都會變成付不起的代價。《科學怪人》的宣傳語寫著:「Only Monsters Play God(只有怪物才扮演上帝)」,那誰才是怪物?你很快會發現,被縫縫補補組起來的那具身體,反而不是最可怕的那一個;真正像怪物的,是那個「自以為」有資格支配生死的創造者—不管他被叫做上帝、父親,還是天才科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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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勒摩戴托羅一如既往,帶著他那一票老班底,攝影師 Dan Laustsen、藝術指導 Tamara Deverell、服裝設計師 Kate Hawley等人,合力把《科學怪人》拍成一座既華麗又哀傷的哥德大教堂。色彩濃郁,細節繁複,搭配亞歷山大戴斯培放手的大編制宗教配樂與合唱,把本來可以拍成純恐怖片的題材,往「悲憫的史詩」那邊推了一大步。宗教意象也到處都是:十字形的誕生台、像倒吊受難的身體、父與子、神與人、作者與角色互換身份,畫面看起來像一場儀式,也像一場審判。

表面上,你還是看得到觀眾熟悉的「托托羅式」獵奇畫面,但觀眾會察覺,這些其實比較像導演包裹自己脆弱心事的一圈緞帶,他用怪誕的東西把內心的柔軟包起來。真正的核心,始終沒有變:這是一個關於創造、孤獨與愛的故事。吉勒摩戴托羅在訪談裡說自己是「前天主教徒」,這部電影對他而言,很像是一封寫給「父親」與「寬恕」的私密告白。所以你會看到,他刻意把怪物的「報復清單」縮到最低,不再安排他去一條一條追討創造者的罪名,而是慢慢把焦點從「惡有惡報」移開,轉向「當愛缺席時,會發生什麼事」。原本《科學怪人》身上那套「恐懼倫理」,在這一版裡,被一種偏向溫柔、偏向悲憫的「慈悲美學」給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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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部分觀眾來說,這樣的轉向一定會覺得:少了點瘋、少了點狠,好像不夠過癮,但我會把這看作是導演的企圖心,他想把「創造者自封為神」和「被造者渴望父愛」這個宗教命題推到極限。當你把這兩個角色看成一對錯位的父與子,其實就比較容易理解:在造物者與被造者的關係裡,真正決定誰比較「像人」,不是誰比較厲害,而是誰願意為後果負責。願意停下來說一句「對不起」、願意承認自己做錯的那一個,才稱得上有人的樣子。

如果用這個標準回頭看《科學怪人》,你會發現,片中最像「人」的,反而就是那個大家躲得遠遠、被貼上怪物的法蘭肯斯坦。電影的結局也大幅改寫原著:吉勒摩戴托羅讓創造者與被造者在冰原上、生死前,真的走近彼此,而不是只在遠方互相詛咒。他把「審判」改寫成一種「嘗試理解」,再往前踏一步,變成「寬恕」與「可能的救贖」,原著裡那種徹底陰鬱的終局,被他硬是拉出一條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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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的部分,飾演科學怪人的雅各艾洛迪,把這個角色演成一具「巨大但像新生兒」的身體:整個人高大壯碩,走起路來卻輕輕的,動作一開始有點笨拙,偶爾又突然變得很細膩、很安靜。他一開口說話,你會感覺聲音像從傷口裡滲出來一樣,音色裡帶著遲疑,好像每一句都在確認:「這樣講,算不算正常人?」與之對照的,是奧斯卡伊薩克演的維克多,他把天才的聰明、創傷後的情緒障礙,全擠在同一張臉。站在講台上,他是可以談論生命奧祕的風雲人物;一回到實驗室,又像被自己嚇壞的孩子。那種近乎宗教狂熱的衝勁,讓「創造」和「逃避」變成同一個動作。兩個人站在同一個畫面裡,一個像自封為神的父,一個像被遺棄的子,其實就是同一個命題的兩個面向:創造生命,有時候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大聲喊出「請你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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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化的怪物、宗教和神話的暗語、父與子的拉扯、手工質感堆出來的華麗場景,再加上幾乎可以摸得到的光影與呼吸,讓這部電影看起來雖然掛著「類型電影」的招牌,內裡卻更像一齣情感歌劇。2025 年這個版本的《科學怪人》,真的沒有多恐怖,甚至可以說挺溫柔的,畢竟它離「人」更近了一步。當科學怪人在極地黎明抬起頭,陽光像恩典一樣落在他滿是縫線與疤痕的臉上,我們好像也跟著默默點頭,承認托托羅說的這件事:所有關於怪物的故事,說到底,都是缺席的愛所留下的傷口。或許,真正可怕的,從來不是那具被縫起來的身體,而是那些明明有能力去愛,卻一次次轉頭不看的我們。

看完這一版的《科學怪人》,我更好奇的是:托托羅為什麼要在這個年代再拍一個大家都看過、甚至背得出劇情的《科學怪人》?如果說,當年的瑪麗雪萊寫《科學怪人》,是在替工業革命後的世界良心做一次總體檢;那現在的戴托羅版,比較像是在替我們這個 AI、基因編輯、各種「創造新生命」技術滿天飛的時代,打造一面鏡子。老實說,我們可能已經不太怕「怪物」本身了,真正讓人發毛的,是那些「自以為」有能力創造怪物,卻完全無法承擔後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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