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期屏東大武部落發生的黑熊事件,再度讓台灣社會陷入「原住民族狩獵文化」與「瀕危動物保育」的矛盾討論。許多人會問:
「現代原住民不缺吃穿了,為什麼還需要狩獵?黑熊又是瀕臨絕種,怎麼能被獵?」
這些問題看似簡單,但背後其實牽涉到文化存續、法律制度、生態保育、人熊衝突與國際經驗等多重面向。如果我們願意從更完整的角度來看,就會發現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一個需要多方合作的議題。
1. 台灣黑熊:台灣唯一的熊,數量不多、挑戰不少
台灣黑熊是台灣特有、瀕臨絕種的物種,存活不易。根據多年的學術研究推估,目前全台黑熊約 200 到 600 隻之間。牠們主要生活在:
- 中央山脈
- 雪山山脈
- 花蓮卓溪、南投仁愛、台中和平
- 南部的大武山區、台東海端與延平等地
台灣黑熊的棲地常和原住民族的傳統領域重疊,包括排灣族、魯凱族、布農族、泰雅族與賽德克族等。這些族群世世代代與山林相依,黑熊也自然成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
但近年來棲地破碎化、人類活動增加,黑熊出沒的地區與部落生活範圍越來越接近,也因此更容易引發人熊衝突。
2. 狩獵不是為了生存,而是文化自我延續
「原住民明明生活現代化了,為什麼還要狩獵?」
這句話聽起來合理,但忽略了狩獵對原住民族的重要性。
對部落來說,狩獵包含:
- 長輩教導年輕人的方式
- 認識季節、山林、動物的途徑
- 維繫部落規範與禁忌(例如不能獵母獸、不能在特定季節獵)
- 祭儀需要的象徵性行為
- 與土地連結的核心
換句話說,狩獵是文化的語言、族群的脈搏,而不是食物供應的需求。
如果完全禁止狩獵,就像告訴一個族群不要講母語、不要做慶典一樣,那將是文化斷層的開始。
3. 「傳統生態知識」:狩獵維持的不只是文化,更是生態管理能力
世界各地的保育專家都重視一個概念:
TEK(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傳統生態知識)。
原住民透過狩獵累積的知識非常精細,例如:
- 哪段時間不能獵(因為動物在繁殖)
- 哪些動物數量下降必須停止捕捉
- 哪些山區是禁忌、不能進入
- 如何避免捕到幼獸或母獸
- 哪些跡象代表環境失衡
如果狩獵文化被切斷,這些知識也會跟著失傳,而生態管理反而會變得更弱。
因此在國際保育界,原住民不被視為「破壞者」,而是生態管理的「合作者」。
4. 人熊衝突確實存在:不是個案,也不是藉口
除了大武部落的「黑熊咬死看門狗」事件,台灣各地其實存在不少人熊衝突案例,例如:
- 黑熊進果園啃山蘇、愛玉、蜜棗
- 黑熊誤入民宅周遭
- 黑熊破壞飼養設施
- 黑熊靠近部落道路、營地
雖然黑熊通常不會主動攻擊人,但「靠近人類生活圈」本身就是風險。
對部落來說,狩獵不只是食物,也具有維護邊界、避免衝突的功能。
5. 法律承認狩獵的重要性,但不是不設限的自由
台灣在 2024 年修正《野生動物保育法》後,明確承認:
- 原住民族可以基於文化、祭儀、自用需求進行狩獵
- 獵捕保育類動物仍須通報、管制、不得商業利用
- 違規行為改採行政處分、而非刑事起訴
這意味著國家承認:
狩獵是文化必要,不是個人嗜好。
但狩獵必須在保育框架下進行。
這樣的制度試圖在文化權與保育之間找到平衡。
6. 國際的成功經驗:合作比禁止更能保育動物
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曾遇過同樣的困境:
「如何讓原住民文化與保育物種共存?」
後來他們發現,全面禁止狩獵反而會:
- 造成地下濫捕
- 讓政府和社區關係惡化
- 使生態監測更困難
- 讓傳統知識消失、社區不願參與保育
於是,越來越多國家改採「共同管理」模式:
加拿大:社區巡守 X 傳統知識 X 科學
原住民與政府共同巡護海岸、山林,由社區組成的 Guardian Watchmen 計畫非常成功,能迅速發現動物危害或生態異常。
澳洲:用傳統「火管理」保護動物棲地
原住民以千年來的「小規模燃燒」控制大火,讓瀕危動物的棲地得以保存。
紐西蘭:毛利人用「守護者」概念参與淡水生態保育
透過守護制度,使物種保育更符合社區生活方式。
肯亞、墨西哥、芬蘭等地
原住民直接持有或共同管理保護區,成功讓瀕危物種恢復數量(例如黑凱門鱷、蠑螈、鮭魚等)。
總結來說:
原住民參與越深,動物保育越成功。
7. 回到台灣:黑熊的未來,需要部落、科學與政府一起合作
台灣黑熊族群仍不穩定,但黑熊活動區域又多在原住民傳統領域。
這使得「排除原住民」根本不可能,也不可行。
真正需要的是:
讓部落參與,而不是被排除。
更完善的制度可能包括:
- 清楚定義可獵與不可獵物種
- 以科學方法判定黑熊族群狀態
- 讓部落巡守隊參與監測與通報
- 鼓勵人熊衝突管理(改良陷阱、電籠、農作補償)
- 建立部落與政府的共同管理機制
台灣已有案例正在這樣做,例如卓溪鄉的黑熊友善農作、大武部落成立巡守隊等。
結語:黑熊與部落都在尋找一條路,而我們要做的是理解
現代社會常把狩獵想得太簡單,把它看成「要不要吃肉」的問題。
但對原住民族而言,狩獵是文化、身分、知識與土地關係的總和。
另一方面,台灣黑熊的生存也確實需要我們高度重視。
如果我們願意更深入理解彼此,就會發現:
原住民族的文化不是黑熊的敵人,而是黑熊的機會。
真正的挑戰,不是「要不要狩獵」,而是如何讓文化延續、黑熊存活、制度完善、合作深化。
台灣黑熊走進部落,不只是生態事件,也是台灣正在面對的時代議題。
而我們需要的不是對立,而是一起找到能讓山林、部落與物種同時安好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