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一直覺得自己太笨。
牠走得慢,轉彎更慢,像拖著整片田野在走路。 力氣全用在背負和忍耐,從來沒剩下一點給自己。 牠羨慕狐狸。

牛站在泥濘裡,低頭看著自己寬大的蹄子,想: 要是我也能那樣就好了。
於是牛開始模仿。 牠縮起肩膀,試著用小碎步跑,結果四條腿打結,濺起的泥巴把自己糊成一尊黑土雕像;
牠學狐狸那種半閉著眼、嘴角上揚的語氣說話,卻只從喉嚨深處擠出低低的「哞——」,聽起來像在生悶氣,而不是機智。
越模仿,越不像自己。 越不像自己,越討厭自己。
有一天,牛練得太累,頭垂得幾乎貼到地面,鼻息把落葉吹得團團轉。
忽然,天空傳來尖銳的鷹嘯。 一隻老鷹俯衝而下,銳利的眼睛盯著牛身旁山坡上那塊鬆動的巨石——
狐狸最先發現。 牠一甩尾巴,輕巧地沿著山脊飛奔,像一道紅影,眨眼就逃出危險圈,遠遠停在一棵枯樹上,眯著眼看熱鬧。
巨石開始滾動。 轟隆隆,碎石如雨。
牛累得連抬蹄的力氣都快沒了。 牠聽見巨石的聲音,聽見水聲被壓住的哀鳴,聽見自己心跳像打樁。
牠沒有計算角度,沒有找掩護。 牠只是做了牠從來不會懷疑的事—— 向前踏一步。 沉重的、遲鈍的、整個人生都用來練習的一步。
牛步。
牠低下頭,用那對曾被自己嫌棄太粗太鈍的角,狠狠頂住巨石最脆弱的那一面。 石塊撞上來的瞬間,牛的膝蓋陷入泥土半尺, 骨頭在吱嘎作響,肌肉像要炸開, 但牠沒有退。
巨石的重量、山的重量、整片森林的重量, 在那一刻全壓在牛的肩上。 然後,奇蹟似地,巨石被偏轉了。
它沿著牛寬厚的背脊滑過,擦掉一層皮,滾到一旁,穩穩卡進兩棵老松之間。 塵土落下。
老鷹在高空盤旋一圈,發出一聲長鳴,飛向遠方。 狐狸在枯樹上沉默良久,最後甩甩尾巴,也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林子深處。
牛仍站在原地。 肩膀血肉模糊,腿在發抖,鼻孔噴著白氣。 牠沒有跳起來歡呼,也沒有說一句俏皮話。 牠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把頭抬起來, 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 而不是用羡慕的眼神, 看這個世界。
那一刻,牛聽見自己心底有個很重很重的聲音說: 「我不是生來太笨, 我是生來太穩。」
從那天起,森林裡再也沒有人見過那頭試圖小跑的牛。 只見一頭走得很慢、轉彎很慢、沉默得像山的牛, 牠走過的路,雖然緩慢,卻紮實得無可取代。 而牛,終於不再需要任何形式的羨慕或證明,牠就是牠自己最穩固的底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