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作者：Notebook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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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說每天應該都有論文被撤銷，但是這篇特別重要。
為什麼？因為這篇論文是孟山都（Monsanto，現已被拜耳 Bayer 收購） 用來證明「年年春對人類無害、不會致癌」的核心證據。
也因為這樣，所以在過去 25 年間，它被引用了數不清的次數。
而且，各國監管機構（包括美國環保署 EPA） 在制定除草劑法規和批准使用時，都曾引用這篇論文作為「安全無虞」的依據。
為什麼會突然被撤稿呢？
期刊主編 Martin van den Berg 在 2025 年 11 月底至 12 月初正式發布撤稿聲明。它之所以被撤回，主要歸因於嚴重破壞學術誠信的倫理違規與學術瑕疵。根據撤回聲明，這些問題主要集中在作者獨立性缺失、未披露的利益衝突以及數據選擇的偏頗性。
聲明中列出了八大理由，以下是導致撤回的最核心問題：
1. 作者身份與獨立性的缺失（倫理問題）
最嚴重的倫理指控在於「代筆」嫌疑與作者身份的不實陳述。美國的訴訟案件揭露了相關信件，顯示孟山都公司（Monsanto）的員工可能參與了文章的撰寫，但並未被列為共同作者。這種缺乏透明度的行為引發了對作者獨立性和問責制的嚴重擔憂。此外，作者在致謝部分也未提及孟山都員工的貢獻，這種遺漏誤導了讀者對文章合作性質的理解，損害了研究結果的學術獨立性。
簡單來說，這就像我今天寫了一篇文章說XX大學很好，也引用了許多XX大學老師的說法，但是我卻不說我自己就在XX大學工作、我引用的那些說法也是XX大學老師說的一樣。
2. 未披露的財務利益衝突（倫理問題）
除了內容撰寫上的介入，訴訟中披露的信件還顯示，作者可能因撰寫這篇論文而從孟山都獲得了財務報酬，但這筆報酬並未在論文中披露。這種潛在的財務關係未被公開，直接挑戰了作者的學術客觀性，並構成了重大的倫理瑕疵。
這個就像很多廣告文，寫文的人收了公司的錢，但是並不告訴你這是廣告。
3. 數據選擇的偏頗與結論有效性（學術問題）
在學術層面上，該論文的科學結論被認為建立在不完整的證據基礎上。
首先，論文中關於嘉磷塞不具致癌性的結論，完全是基於孟山都提供的未發表研究；但是編輯發現，在作者撰寫該論文（1999年）時，已有其他多項關於長期慢性毒性和致癌性的研究存在（例如 Atkinson, Sugimoto, Takahashi 等人的研究），但作者皆以「未發表」為理由，未將這些研究納入考量。也就是說，「未發表」這個理由並沒有阻礙作者使用孟山都的研究，但是這個理由或其他不明原因卻成為他們排除其他來源的同類研究的原因。也就是說，作者們在選擇證據上出現很明顯的雙標。
這種做法限制了結論的普適性，並使得其「證據權重」（Weight-of-Evidence）分析法因潛在偏差而變得不可靠。
4. 結論的模糊性與誤導性
由於無法釐清文章中哪些部分是由孟山都員工撰寫，哪些是作者原本的觀點，導致整篇文章關於嘉磷塞及其製劑（農達，Roundup，臺灣的商品名是「年年春」）無致癌性的結論均受到質疑。鑑於該文章在過去數十年中對監管決策產生了重大影響，這種完整性的缺失使得撤稿成為維護期刊科學標準的必要舉措。
這篇文章的情況讓我想到《少林足球》裡面的足球比賽：當作者是孟山都的人、資料是孟山都提供的，要得出「嘉磷塞」危險，這麼可能嘛！
圖片取自網路。
整個事件中最荒謬、最令人詬病的地方，就是孟山都的內部文件早已經在法庭上公開，所有人都看到了「鬼影寫手」的證據，而《基改之王：孟山都的遺產》(原文書名：《Whitewash》）早在2017 年就出版了，為什麼期刊要等到2025 年 12 月（距離書出版整整拖了 8 年，距離論文發表更是足足有 25 年之久）才願意撤稿？
根據目前掌握的資料和學術界的運作模式，主要有以下幾個關鍵原因：
1. 缺乏「正式的學術檢舉」（沒人去按那個按鈕）
雖然這件事在「新聞界」和「法律界」已經吵翻天，但在「學術界」的程序裡，需要有人正式向期刊提出檢舉，期刊才會啟動調查。
那麼，是誰去檢舉呢？
關鍵轉折點發生在2025 年 9 月，Alexander Kaurov 和 Naomi Oreskes發表了一篇論文，專門分析這篇 Williams (2000) 論文對學術界的影響。
他們發現，這篇文章對於政府決策與學術領域，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兩位作者分析了 36 份引用了該論文的政府或國際組織政策文件，結果發現其中29 份文件（絕大多數）是完全正面引用，直接拿來背書嘉磷塞的安全性，完全沒有提及任何利益衝突 。而這些文件包括加拿大森林局、美國 EPA 甚至國際法庭的檔案。這證明了該論文直接誤導了全球的農藥法規。
在學術領域，該論文的影響力更是驚人。在所有關於嘉磷塞的 2 萬多篇論文中，該論文的引用次數排名前0.1%（第 9 名），是該領域的「超級巨星」。
他們檢查了500 篇引用了它的論文，發現只有13 篇（約 2.6%）在提到這篇論文時，有提到可能有利益衝突或代筆問題。也就是說，97% 的科學家在引用它時，可能根本不知道（或不在乎）這是孟山都自己寫的。
另外，他們還分析了維基百科的編輯紀錄，發現該論文竟然被當作「中立」證據。雖然曾有編輯試圖在條目中加上註解，說明這篇論文是「鬼影寫手」寫的，但這些註解反覆被其他編輯刪除或撤銷，理由是「這篇論文還沒被期刊撤稿，所以它就是可靠來源」，甚至認為加上代筆爭議是「破壞中立性」。這顯示了學術期刊的「不撤稿」如何成為假訊息的護身符。
也就是說，該論文不只是影響了政府決策與學術領域，連一般大眾都可能因為閱讀了維基百科而受到誤導。
圖片作者：NotebookLM
在他們做完研究後，才驚訝地發現：「天啊，這篇有問題的文章居然還掛在上面？」於是他們正式向期刊《Regulatory Toxicology and Pharmacology》提出了撤稿要求。
期刊收到正式投訴後，才不得不啟動調查程序。也就是說，過去 8 年雖然大家都知道有問題，但沒有人啟動這個繁瑣的「行政程序」。
2. 期刊的「鴕鳥心態」與利益糾葛
這本期刊《Regulatory Toxicology and Pharmacology》（RTP）長期以來在環保界的名聲就充滿爭議。
批評者常指出，這本期刊的編輯群和許多作者都與產業界（化工、農藥公司）關係密切。承認這篇「鎮刊之寶」有問題，等於是打了自己期刊 25 年來的臉，也間接承認了他們當年的同儕審查（Peer Review）完全失靈。
另外，對期刊來說，只要沒人逼著他們處理，期刊通常傾向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繼續賺取這篇高引用論文帶來的流量與影響因子。
3. 程序正義的藉口（與「死無對證」的困難）
撤稿聲明中提到了一個細節：主編曾試圖聯繫作者。結果他們發現，該篇論文的三位作者中，Robert Kroes 和 Ian Munro 已經過世，只剩下第一作者Gary Williams還在世。
因此，主編聯繫了 Williams 要求解釋，但「沒有收到任何回應」。期刊可以宣稱他們為了等待作者回應（程序正義），又多花了一些時間，直到確定作者「棄權」，才發布撤稿。
4. 法律證據 vs. 學術證據的落差
雖然 2017 年法院就公開了內部郵件，但在學術界，有些護航者會辯稱：「那是律師在法庭上的攻防，不代表科學上有錯。」
直到最近的調查確認了他們「刻意隱瞞了當時已存在的其他研究數據」（Scientific Misconduct），這才構成了學術上無法辯駁的「造假/欺騙」鐵證，讓期刊再也無法護航。
總而言之，這遲來的正義之所以這麼遲，是因為學術界的官僚體制，加上期刊本身的利益考量，導致即便真相（2017年的書）已經大白，卻還是讓這篇論文多活了 8 年。
所以，雖然這個撤稿印證了「科學會自我修正，但有時候修正得實在太慢了。」這句老話，但是這個修正卻慢到足以讓廠商賺飽了錢，慢到官司都打完了，它才姍姍來遲。
也就是說，雖然打了官司、出了書，但是直到2025 年 9 月的「鞭屍」論文的發表，以及「鞭屍」論文作者的直接檢舉，終於給了期刊主編巨大的壓力，最終促成了大家看到的在 12 月出現的撤稿行動。所以，大概也可說：這是一個「科學史研究」改變「現實世界」的完美案例吧！
話說回來，刊登在《Lancet》的「疫苗導致自閉症」論文雖然在多年前（2010年）早已撤稿，但還是有許許多多人寧願相信疫苗有害，法國國王路易十五如果地下有知（註），不知道會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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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Williams, G. M., Kroes, R., & Munro, I. C. (2025). Retraction notice to "Safety evaluation and risk assessment of the herbicide roundup and its active ingredient, glyphosate, for humans" [Regul. Toxicol. Pharm. 31 (2000) 117–165]. Regulatory Toxicology and Pharmacology. Advance online publication.
Kaurov, A. A., & Oreskes, N. (2025). The afterlife of a ghost-written paper: How corporate authorship shaped two decades of glyphosate safety discourse. Environmental Science & Policy, 171, 104160. https://doi.org/10.1016/j.envsci.2025.104160
註：路易十五之所以會成為法國國王，是因為傳染病（天花與麻疹）奪走了他祖父、父母與哥哥的生命。他自己最後也死於天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