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作者：NotebookLM
我常常回想起我兒子誕生的那一天。為什麼？因為我經歷了難產的煎熬，幸好我遇到了貴人。
當時我的兒子即將誕生。那天晚上，當我被推進產房時，護理師依照標準作業程序對我喊：「PUSH!PUSH!」但就在這時，我的產科醫師悠悠然地走進來。他只摸了一下，就立刻制止：「不要用力！用力也沒用。」
因為他那富有經驗的手指瞬間判斷出：胎兒是「側位（枕橫位）」，臉面向牆壁。這時候用力，只會讓孩子的頭卡死在骨盆，甚至導致子宮頸水腫。
這位老醫師不僅判斷精準，還擁有一件秘密武器：一把他自己設計改良的「雙鉸鏈產鉗」。這不是醫院的公用設備，而是他為了保護胎兒頭部、平衡旋轉力道而特別定製的工具。他冷靜地指揮：「等陣痛來時妳推，我拉，然後順勢旋轉。」
那一晚，在他的精湛技藝下，我的兒子平安出生，只有耳朵上留了一個三天就消的瘀青——那是他來到這世界的唯一代價。醫師甚至還幽默地對我說：「妳兒子很會挑時間。」因為只要晚一天，他就去度假了。
那時我以為這叫「幸運」。如今回頭看，那不只是幸運，那是美國醫療「職人時代」的餘暉。
現在，讓我們把時鐘快轉到 2025 年。如果今天一位住在美國的鄉村地區（Rural America）的年輕媽媽，在遇到了同樣的「胎位不正」的驚險狀況，她會遭遇什麼？
在開車前往醫院的路上，她可能會發現原本熟悉的醫院大門深鎖。數據顯示，自 2010 年以來，全美已有182 家鄉村醫院倒閉或是被迫停止住院服務；更令人心驚的是，還有432 家醫院被列為「極易倒閉」的高風險名單。
即便醫院還開著，產房可能也沒了。因為接生是賠錢的生意，自 2010 年起，已有 238 家 鄉村醫院關閉了產科服務。全美近 60% 的鄉村縣如今被定義為「產科沙漠」（Maternity Care Deserts，如圖。雖然圖顯示的是 2020 年的美國「產科沙漠」狀況，但在經過 2024-2025 年這一波鄉村醫院倒閉潮與產科關閉潮後，現在的那片紅色區域，恐怕已經擴散得更廣、更深了。）。
美國的「產科沙漠」。原圖取自March of Dimes
因此，她可能得忍著劇痛，開車超過 50 分鐘才能找到一家還願意接生的醫院，而這段路程往往就是生與死的距離。
假設她終於趕到了醫院，誰來幫她接生？像我的產科醫師那樣的本土精英早已退休或凋零。過去，美國的鄉村醫院大量地依賴外國醫師（IMGs）來填補這些空缺。但是就在 2025 年，川普政府將 H-1B 簽證費從幾千美元一口氣漲到了 10 萬美元（註）。
這筆錢，相當於鄉村醫院兩名檢驗師的年薪，利潤微薄的偏鄉醫院根本付不起。於是，原本該在那裡值班的外國醫師也來不了了。
這裡還有一個跟台灣有關的插曲：2024 年底，美國國務院將台灣從 J-1 簽證的技術列表中移除。這雖然給了台灣醫師自由，讓他們不用強制去偏鄉服務就能留美，但也意味著，願意去美國鄉村支援的台灣醫師會變少。鄉村醫院的人力荒，註定雪上加霜。
如果這家醫院不幸被「私募股權公司（Private Equity）」收購，情況會更糟。這些資本家可能已經把醫院大樓賣掉套現（售後回租），讓醫院背負巨額租金。為了省錢，不賺錢的產科通常是第一個被砍掉的部門。
在這種環境下，沒有人會拿出那把「雙鉸鏈產鉗」，也沒有人會花時間等她陣痛時慢慢旋轉。為了避免被告、為了節省時間、為了符合保險公司的低給付標準（Medicaid 對產科的給付僅覆蓋 63% 的成本），標準答案只有一個：立刻推進去剖腹。
29 年前，我兒子的「幸運」，建立在一位醫師的個人技藝與責任感之上。
29 年後，美國產婦的「不幸」，則建立在一個被資本貪婪與排外政策掏空的系統之上。
當醫院變成了金融商品，當還願意的、僅存的救命的醫師因為簽證費被擋在國門之外，當接生變成了一項因為「投資報酬率（ROI）太低」而被捨棄的業務，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那把精巧的產鉗，更是對生命的敬重。
如果我的產科醫師還在世，看到這個連產房都開不下去的時代，他恐怕再也說不出那句幽默的玩笑話了。因為這一次，不是孩子懂不懂得挑時間的問題，而是這個時代的美國醫療系統，已經不再能保證他們安全地降生。
參考文獻：
- USDA Economic Research Service. (2025). 146 rural hospitals closed or stopped providing inpatient services from 2005 to 2023.
- The Chartis Center for Rural Health. (2025). The Rural Health Safety Net Under Pressure: 2025 State of the State. ( 182 家倒閉與 432 家高風險數據)
- Center for Healthcare Quality and Payment Reform. (2025). Rural Maternity Care Crisis. (產科沙漠與關閉數據)
- Washington Post. (2025). Rural America relies on foreign doctors. Trump's visa fee shuts them out. ( 10 萬美元簽證費議題)
- American Progress. (2025). 5 Consequences of Private Equity’s Expansion in Health Care Services. (私募股權議題)
註：為什麼簽證費會影響外國醫師下鄉？
外國醫師多以 J-1 簽證入境受訓，因為美國有「J-1 簽證豁免（Conrad 30 Waiver）」計畫，讓外國醫師透過承諾在偏鄉服務 3 年來換取居留權，這讓鄉村醫院長期依賴這個政策招攬外國醫師赴美執業。
但是，這些外國醫師在 J-1 服務期滿後，通常需要轉成 H-1B 簽證才能繼續留下來工作並移民。當簽證費暴漲至 10 萬美元，讓鄉村醫院無力負擔，於是就無法再招募外籍醫師了。目前美國的醫事團體正在跟政府爭取（透過抗議與訴訟），希望能豁免醫療人員的高額簽證費用。
後記：其實在我兒子出生那時候，我在美國的朋友告訴我，因為訴訟橫行，當時好的產科醫師已經不多了。我記得當時我從保險公司提供的名單中選了我的醫生（其實也沒太多可選），還問了幾個美國朋友，其中有一位說，她沒有給他照顧過，但是印象中應該是不錯的。他們都是我的貴人，我永遠都感謝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