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空下的黑潮島嶼》裡有一段戲被剪掉了,是柳朝琴帶著通知單到極樂殯儀館幫哥哥收屍的故事。當時做田調時,看到國防醫學院的「福馬林池」故事,非常的震撼,也想把這段故事加進《黑潮》裡,但礙於篇幅忍痛拿掉。而陳玉勳導演在《大濛》裡用更溫柔的角度處理這段不忍直視的悲傷,那種「被別人替你說出了某種遺憾」的感覺,也讓我格外有共鳴。
就算你/妳不曾看過陳玉勳導演的作品,也一定曾在刷短影音時看過《熱帶魚》裡文英阿姨逗趣接地氣的國罵,又或者是《總鋪師》當中澎風嫂(陳美秀飾)大秀舞技的《金罵無ㄤ》。一直以來,陳玉勳導演就像個頑童般,用充滿童趣的角度咀嚼消化這個痛苦與喜樂並存、美麗與醜陋交織的大千世界。以荒誕又溫柔的幽默,書寫小人物在時代夾縫中的悲歡。新作《大濛》大巧不工,承襲之前風格,化喜劇元素於無形,以一貫小人物的視角,在笑與淚之間凝視那個年代、被歷史推著走的人心。
《大濛》前半部所營造出的台灣社會氛圍(對我來說)是一個既熟悉又遙遠的古夢。1950年代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萬仁導演在《超級大國民》裡用馬場町的槍決為開場,定調了該片對白色恐怖的批判與加速轉型正義的殷盼。陳玉勳導演反將鏡頭交給兩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讓他們在大時代的夾縫裡逃竄,勾勒出台灣五○年代的生活樣貌、委曲積累和愛恨交織。故事裡,有本省、有外省,有軍官、憲兵、特務,也有在市場裡為了求生存、開著人力車奔波的趙公道,更有那個為了幫哥哥收屍,攢著幾塊錢從嘉義北上的阿月。這些人物彼此交織,構成了一張細膩又殘酷的台北浮世繪。
我喜歡《大濛》裡頭在語言上的表現。除了來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外省腔外,台語腔調也各異其趣(這是《星空下的黑潮島嶼》力有未逮之處)。歌而優則演的9m88,她的台語帶有一種草根樸素的質地。除了在彩蝶歌舞團展露歌手背景的硬核唱功外,最後一段道出育雲故事的大段獨白更是純粹聽覺的享受,每一句話都令人動容。

劇照-大濛(照片為網路搜尋,若有侵權請告知)
飾演阿月的方郁婷是塊樸玉。她在不同類型電影中的蛻變令人瞠目結舌。揚棄了《美國女孩》裡的洋腔洋調,在《大濛》裡,方郁婷用眼神和肢體說服觀眾她就是一名來自嘉義幫哥哥收屍的鄉下女孩。片尾在福馬林池裡用育雲教她的方法、數著年代,用不可知的未來壓抑痛苦和思念。面對如此非常情境,個人只能將自己化約為宇宙的一粒塵。好似將時間刻度放大,當下的苦痛就會顯得微不足道,藉此麻痹失去親人的悲傷。方郁婷該場表演的特寫完全撐得起大銀幕,也是我唯一動容落淚的一幕。

《大濛》劇照(圖為網路搜尋,若有侵權請告知
柯煒林操著廣東國語的髒話活脫像是被拉伕到台灣的外省軍人模樣,劇中角色弧線最清楚精彩的就是趙公道。前半段以為他是認同阿月而幫助她的好人,到中後段發現之前釋出的善意不過是彌補他曾經背叛過同袍、被罪惡感驅使的贖罪心理,最後為了替阿月籌措經費又不惜鋌而走險,是角色刻劃最深刻、弧線最精彩的角色。
不論是音樂或美術,《大濛》都達到極為可觀的成就。我是六年七班的孩子,1997年北上求學,對五○年代的台北只能在歷史照片和一些老台灣電影裡略見端倪。但美術指導王誌成在岸內影視基地搭建出一個煙火氣十足的50年代台灣,不論在場景、道具與色調都讓觀眾幾乎能聞到那個時代空氣裡的潮濕與抑鬱。
順道一提,《大濛》開拍時,《星空下的黑潮島嶼》也正接近殺青。兩部同樣敘說1950年台灣人故事的劇集/電影,共享了鹽水岸內影視基地裡,冬陽射入晨霧裡的魔幻時刻。我也曾見過頭哥所說過的,那片恍若雲霧的《大濛》。
2023年12月31日拍攝日早上,岸內周遭飄起了濃霧這是現今嘉南平原少有的景象,難到是導演所說的冥冥中的力量嗎?反正我提早劇組抵達倉庫現場並記錄下一些照片,那天大家準備上工的動作少了以往的熱鬧都知道今天這場戲很重要(哪場戲不重要?),演員到達後也盡量工作人員閃避,這個時候這個空間是屬於導演和演員的。(摘自《大濛》美術指導王誌成臉書)
至於現代的戲,同樣身為創作者,我非常認同(且理解)故事拉回到現代做首尾呼應以及傳承迴響的重要性。《星空下的黑潮島嶼》起初也想把故事拉回到現代,宏大故事的格局,延展傷痛在不同時間點的表現與層次。但以戲劇張力而言,或許是方郁婷純真內歛的表演已深刻我心,所以跳到現代潘麗麗所飾演的老年阿月,那略帶輕快的喜劇節奏,我是有略略出戲了一些。
我理解陳玉勳導演不想把結局處理的狗血芭樂,只想在一個平淡日常的醫院裡讓趙公道還給阿月哥哥的錶(雖然不是本錶),然後在下樓之際瀟灑的喊一句「走囉!」,象徵時代的齒輪不會因個人的悲傷而停下,日子還是得過。只是現代的段落像是從另一部作品裡切進來的氣質,打破了原本沈潛、壓抑又溫柔的歷史氛圍。前半部辛苦建立起來的時代感與情緒厚度,被後段那種帶有喜感、甚至略微跳脫的表演,被大幅削弱。對我而言,如果《大濛》能停在時代本身、讓那些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留在觀眾心中,也許力量會更為純粹。

海報-超級大國民(萬仁導演)
台灣面對白色恐怖題材影視作品的挑戰,從之前的「為什麼我們拍不出《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到現在變成要回應部份族群「為什麼要一直拍白恐題材?」的質疑。台灣影視的軟實力一直以來都很強,影視人員也越來越不畏懼拍攝具有敏感且爭議題材的作品。但在擺脫這些莫虛有的質疑之前,我們距離真正討論「白色恐怖」為何物的討論還很遙遠。
霧散了
景物終於清晰
但是
為什麼都含著眼淚。
(《超級大國民》,萬仁)
在時間的長河裡,《大濛》遠看,是時代的霧;近看,卻是台灣人的眼淚。電影提醒我們:很多痛並不會真正消失,只是被時間磨成了可以被帶著走的重量,而我們之所以還願意往前走,是因為有人曾經教過我們:痛會在,但人生也一樣要繼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