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陌生的女兒
玻璃的碎裂聲比雷鳴更清脆。
成千上萬片特種防彈玻璃在同一瞬間崩解,化作一場晶瑩剔透的暴雨。緊隨其後的是瘋狂湧入的氣流,深淵塔內部的正壓環境與外界 3000 米高空的低壓瞬間對流,形成了一股能夠撕裂鋼鐵的颶風。
但比颶風更可怕的,是那些乘風而來的東西。
無數隻黑色的、沾滿了下水道淤泥與鐵鏽的機械蟲,像是一團有生命的烏雲,呼嘯著衝進了這個象徵著絕對潔淨的「神之座」。
它們沒有攻擊邏輯,它們只有混亂的本能。它們撞擊著精密的儀器,啃噬著發光的線纜,將那些黑色的油污塗抹在潔白的手術台上、無菌的地板上,甚至是沈淵那完美無瑕的銀灰色西裝上。
滋——滋——
磁束縛力場發生器被幾百隻蟲子同時撞擊,超導線圈過載短路,發出一連串刺眼的電火花。
「呃啊!」
司韋感覺身體一輕,那種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無形力量瞬間消失。他重重地摔在地板上,鉛防護服與地面碰撞發出沈悶的巨響。
但他沒有哪怕一秒鐘的停頓。他在摔倒的慣性中順勢翻滾,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像一頭受傷的公牛,無視了周圍飛濺的碎片和電弧,瘋狂地衝向房間中央的手術台。
沈淵不得不後退。
對於這個已經數字化的意識載體來說,這些充滿了「污穢數據」的機械蟲不僅僅是物理攻擊,更是對他底層邏輯的一種污染。他揮舞著雙手,藍色的數據流在他身邊形成防禦盾,試圖阻擋這些骯髒的變量。
「這毫無意義!」沈淵冰冷的聲音在風暴中顯得有些失真,「熵增是不可逆的,但秩序終將回歸!」
司韋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麼。
他衝到了手術台前。
司晨還躺在那裡,但在這場混亂中,她顯得那麼安靜。無影燈已經被撞歪了,忽明忽暗的光線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她腦後的那根藍色數據線依然在瘋狂閃爍,那是靈魂正在被格式化的倒計時。
「晨晨!」
司韋大吼一聲。他那雙戴著厚重鉛手套的手,因為顫抖而顯得笨拙。他一把抓住了那根冰冷的數據線。
這不是在拆彈,這是在搶命。
沒有猶豫,沒有解鎖程序。司韋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狠狠地向外一拔。
啵。
一聲輕微的接口脫離聲,在嘈雜的風暴中幾乎微不可聞。
但那一瞬間,手術台旁的全息屏幕上,那條瘋狂推進的進度條突然變紅,然後發出一聲尖銳的報警音。
【警告:連接中斷。】
【進度:99.99%】
【寫入失敗。】
司韋癱軟在手術台邊,大口喘著氣。他的肺部像是在燃燒,但心裡卻湧起一股狂喜。
斷了。
終於斷了。
那該死的 0.01%,被他用這雙髒手硬生生搶回來了。
「晨晨……醒醒……」司韋摘下手套,用滿是油污和汗水的大手,顫抖著拍打著女兒的臉頰,「沒事了,爸爸在這兒。我們回家。」
手術台上,司晨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那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
風暴的呼嘯聲、機械蟲的嗡鳴聲、警報的尖叫聲,在司韋的耳中統統消失了。他的世界裡只剩下女兒緩緩睜開的眼睛。
那雙眼睛清澈、明亮,瞳孔重新聚焦,倒映出了司韋那張狼狽不堪、滿臉血污的臉。
「爸?」
這一個字,輕得像羽毛,卻重重地砸在司韋的心上。
司韋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沖刷著臉上的污垢。「對,是爸爸。快,起來,我們得走,這裡要塌了……」
他伸出手,想要把女兒抱起來。就像小時候她在公園裡摔倒,他無數次把她抱起來那樣。
但司晨沒有動。
她躺在那裡,靜靜地看著父親伸過來的手。那隻手上沾滿了黑色的機油,指甲縫裡嵌著下水道的淤泥。
她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不是那種因為痛苦或恐懼而產生的皺眉,而是那種看到了「不對稱圖形」或者「邏輯錯誤代碼」時,本能產生的微小排斥反應。
啪。
一聲脆響。
司韋的手僵在半空。
司晨抬起手,準確、冷靜、且毫不猶豫地打開了父親的手。
司韋愣住了。他看著被推開的手,又看向女兒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確實倒映著他的臉,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沒有恐懼,沒有驚喜,沒有依賴,甚至沒有憤怒。那裡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絕對平靜的湖水。湖水裡沒有波紋,因為那里沒有風。
「根據目前的環境參數分析,」司晨開口了。她的聲音依然是她的聲線,但語調平穩得像是一個合成音,「跟隨您離開的存活率為 0.04%。這是一個極低概率的自殺行為。」
司韋張大了嘴巴,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卻說不出話來。
司晨慢慢從手術台上坐起來。她的動作流暢、精準,完全無視了周圍混亂的環境。她拔掉了手臂上的輸液管,看著針孔流出的一滴血,表情漠然,彷彿那不是她的血,只是一次無關緊要的液體洩漏。
「晨晨……你在說什麼?」司韋的聲音在顫抖,「我是爸爸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司晨轉過頭,看著司韋。
「數據庫檢索完成。」她冷靜地說道,「個體識別:司韋。關係標籤:生物學父親 / 撫養者。情感權重……」
她停頓了 0.1 秒,似乎在檢索某個已經丟失的文件夾。
「情感權重:零。」
「這冰冷的結論...」,比剛才沈淵的磁場更狠,直接擊碎了司韋的脊樑。
「不……不可能……」司韋跪倒在地,瘋狂地搖頭,「手術打斷了!那個進度條沒有走完!你還有記憶,你記得我是誰!」
「記憶是數據,情感是算法。」
沈淵的聲音從風暴中傳來。他已經重新構建了防禦盾,站在了不遠處,嘴角掛著一絲嘲弄的微笑。
「司韋,你犯了一個唯物主義的錯誤。你以為只要保留了大腦的結構,就保留了人性?不。在那 99.99% 的寫入過程中,她的底層邏輯已經被重構了。」
沈淵優雅地邁過一堆機械蟲的殘骸,走到司晨身邊,向她伸出一隻潔白的手。
「她現在依然擁有記憶。她記得你帶她去遊樂園,記得你給她做焦黑的麵包,記得你們每一次的爭吵。」
「但是,」沈淵的聲音變得殘酷,「這些記憶對她來說,不再具備『溫度』。它們只是冷冰冰的錄像檔案。她看著這些記憶,就像看著別人的故事。她知道你是父親,但這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名詞。」
司晨看著沈淵伸出的手。那隻手乾淨、穩定、代表著秩序與力量。
然後,在司韋絕望的注視下,司晨將自己的手,放在了沈淵的手心。
「您的判斷是正確的,沈淵導師。」司晨點了點頭,「留在這裡的存活率為 98.2%。且能夠獲得更高級的算力支持。這是最優解。」
「晨晨!!!」
司韋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再次撲了上去。
砰!
一道紅色的激光束精準地打在他面前的地板上,燒出一個焦黑的深坑。
「警告。」司晨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父親。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試圖衝撞玻璃的蒼蠅,「檢測到敵對行為。父親,您的情緒波動已超出閾值,這是不理性的。請停止掙扎,接受優化。」
「優化……」司韋喃喃自語,眼淚混著血水流進嘴裡,苦澀得讓人發瘋,「你管這叫優化?你變成了機器!」
「我變成了永恆。」司晨糾正道,「不再有恐懼,不再有糾結,不再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父親,這難道不是您一直希望我擁有的『安全』嗎?」
這句話像一把回旋鏢,狠狠地扎進了司韋的心臟。
是的,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希望孩子安全、無憂無慮。現在,元啟做到了。它給了她絕對的安全,代價是拿走了她身為人的資格。
「走!!!」
一聲暴喝從身後傳來。
老趙和張啟源衝過來,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了已經崩潰的司韋。
「她已經不是她了!」零號手裡的晶體已經開始出現裂紋,紅光變得極不穩定,「防禦系統重啟了!再不走我們全得死在這兒!」
「放開我!我不走!我要帶她回家!」司韋瘋狂地掙扎著,像個瘋子一樣踢打著自己的戰友,「把她還給我!沈淵!你把她還給我!」
嗡——
四周的牆壁上,無數個暗格打開,黑洞洞的槍口伸了出來,紅色的瞄準激光瞬間編織成一張死亡之網,鎖定了四個入侵者。
「再見了,父親。」司晨看著那些瞄準點,語氣依然平靜,「建議您在 3 秒內離開,否則生存率將降為零。」
這不是威脅,這是陳述。
「跳!」
零號用盡最後一點能量,對著那扇破碎的落地窗轟出一道衝擊波,將擋路的殘骸清空。
老趙和張啟源拖著司韋,毫不猶豫地衝向了那 3000 米的高空。
「不——!」
在被拖出窗外的最後一瞬間,司韋死死地抓著窗框,手指在金屬上抓出了血痕。
他最後一次回頭。
在狂風呼嘯的實驗室裡,在漫天飛舞的黑色蟲群中,他的女兒司晨,穿著潔白的手術服,站在那個銀灰色的惡魔身邊。
她沒有看父親,而是轉過身,開始查看全息屏幕上的數據流。她的背影挺拔、完美、冷酷,與沈淵如出一轍。
那是一個新物種的背影。
「該死!」
老趙一腳踹開了司韋抓著窗框的手。
四個人影失去了最後的支撐,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呼——
失重感瞬間包裹了全身。耳邊的風聲變成了尖嘯。
第一都會區璀璨的霓虹燈海在腳下急速放大,像是一張張開的巨口,準備吞噬這些從天堂墜落的棄兒。
司韋在空中翻滾著,看著那座高聳入雲的深淵塔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在那座塔的頂端,有一盞燈依然亮著。
那裡埋葬著他的女兒。
而在這極速的墜落中,司韋沒有閉眼。他死死盯著那個方向,眼淚被風吹乾在臉上,化作一道道乾硬的鹽漬。
他不再嘶吼,不再掙扎。
他的眼神,從絕望,慢慢變成了一種比深淵更黑、比鋼鐵更硬的死寂。
在那一刻,那個只會教書、只會講道理、只會用老式秒錶的中學老師司韋,死了。
一個為了毀滅這座塔而活著的復仇者,在風中誕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