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01|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藍色恐懼》:妳到底是誰?我又是誰?

 

剛剛過去的8月24日,是日本動畫導演今敏(Satoshi Kon)逝世六週年的日子。感傷之際,我打開《藍色恐懼(Perfect Blue)》,以連自己都驚訝的方式懷念故人,脆弱、驚惶、迷幻、噩夢⋯⋯這是一部不好寫的電影。這麼多年過去了,片中的「時代」早已進化再進化,加上對作者的思念,讓我在看的過程百感交融,思緒多彩而跳躍。所以我要放掉「寫到底」的習慣,這次試著捕捉直覺的星點。

 

長期閱讀我的文字的讀者,應該早就察覺今敏對我的意義非凡。這位僅僅在大銀幕活躍了十年的作者,前後推出《藍色恐懼》、《千年女優》《東京教父(Tokyo Godfathers)》《盜夢偵探(Paprika)》,四部片的人物心境、情節主旨都大不同,但藉由驚人的技法能量,都衝出了動人的旅程。今敏最重要的創作特色,在於情緒的連貫性,尤其《千年》和《藍色》,前者的無止無盡追尋的傷,和後者難辨虛實的痛,都讓身為觀眾的你我看到中段,已經被主角的漩渦完全吸進去,同步於她的感受。

 

算一算至今,發表於1997年的《藍色恐懼》竟然也近二十年了。故事的主角未麻,是個剛從偶像團體單飛,朝「女演員」之路發展的女星,最初懷抱著「來東京當歌星」的夢想,卻發現演藝界的現實不如預期,為了維持形象而隨時肩負的重擔,更壓垮她的熱情。於是她寄望換一個方向,期待這次可以更好地發揮自己。

 

但在病態的環境中存在的,只有更扭曲的路。接演電視劇而亟欲「拋開偶像包袱」的未麻,碰上擅於/樂於消費女體刺激收視率、創造話題的編劇,促成一場「被強暴」的戲被寫進劇本中。而力求轉型的未麻根本沒有多少時間考慮,就硬著頭皮上了。自此,她開始收到顯然是瘋狂粉絲寄來的信,指責她「背叛」,威脅要傷害她;另一方面她的腳步卻沒有停下來,甚至還接拍全裸寫真集,在這同時她開始看到幻覺,看見另一個自己冒出來不停奚落她,這一切在她身邊人開始一一遭到虐殺後,變成了陰暗驚悚、虛實難辨的黑洞⋯⋯

 

故事難以轉述,甚至連看的過程都不容易界定真假,這是《藍色恐懼》最大的進入障礙,但也是在拋掉了「一定要跟上」的執著、退一步純粹跟著情緒走之後,魅力泉湧的關鍵。我相信,這不是一部要你鑽研每一絲細節,分析現實的界線到哪、哪些又是夢境,和最後的「真相大白」又該怎麼對應等等⋯⋯的理性作品。而是在看似紊亂的結構中,凸顯某些思辨,體驗那心緒脈動的「亂」的節奏,才是重點。

 

在今敏的作品中,「身份」的多重性和之於角色的意義,永遠是他關心的。這些角色面對自我的心聲和外在形象(大眾認知)的落差,總有著不多言的逃遁,「我不管別人怎麼看,我只管躲在自己的世界追我的夢」——但一連串辯證到最後,你又會發現:認定主角一定「比較喜歡內在自我」的假設似乎被推翻了。《千年女優》的千代子從最初就別有意圖地踏上演員路,但這個選擇讓她能在無數的時代、一再地經歷那段愛和那場追逐,最終成了珍貴的回憶礦藏。同樣地在《盜夢偵探》,拘謹嚴肅的科學家敦子,是她給外界看的形象,而你我都認定夢世界的「紅辣椒」才是她的真我。然而到最後,又是那個溫柔慈愛的她,真正拯救了世界。

 

回到《藍色恐懼》,未麻的雙重身份以偶像/演員這兩個名詞清楚區分,前者是清純而甜美的,年幼無邪,跟任何情色意象都離得老遠,但又必須辛苦維持她的「小有名氣」;後者則是可能性加倍,比起被疼愛更需要被尊敬,嚴肅而有深度的(至少在她想像中),但為了藝術得做出某些犧牲。未麻一再告訴自己:這就是我要的,這是我的決定,歌迷和家人如果不能理解,那是他們跟不上真正的我。然而故事殘酷地闡明:所謂「成為一個真正的演員」需要的,不只是動力和毅力,還有機運、位置和環境文化。說到底,未麻沒有這個命——至少在一開始沒有。

 

但有趣的是,與之對照的「偶像」身份,看似除了裝乖的壓力之外,沒有其他風險,實則它所面對的環境一樣不見得純白。故事發生在90年代末的日本,雖然片中一再強調「偶像的時代已經不再」,強調難賺錢,但從現在回首,那畢竟還是個百花齊放的年代。而那樣的盛況是建立在一套嚴密的商業模式上,亦即:即使有一百種不一樣的方法包裝「偶像」,不論清純甜美或熱辣豔麗,最終仍是在提煉女體的性吸引力,以催化、轉化成消費衝動。

 

這樣的轉化,或許是人類社會永難拔除的「蘋果」吧?在沒有剝削和壓迫的前提下,也很難論斷為非。但片中未麻的幻覺(以她過去偶像時代的形象出現)站在道德高點數落「演員」未麻,甚至說出:「我是光明,你是黑暗」,她自視純潔如天使,卻沒有意識到穿著粉紅色澎澎短裙、一身蕾絲搭配高跟鞋的自己,這樣的「純潔」在這時代,其實也早就跟幽微曲折的性暗示綁在一塊,無法拆分。

 

而讓觀眾真正驚訝的,是到了中後段,《藍色恐懼》完全沒有避諱地變成一部成人動畫,可見第一次挑戰大銀幕的今敏,壓根兒沒考慮過闔家觀賞這種事。前面提過的強暴戲,是全片關鍵中的關鍵,在我印象裡,沒有哪部電影(真人或動畫)曾經這樣關心過飾演被強暴的女演員,我們看到在那當下,全場不論演戲中的眾男子,或「觀賞中」的導演攝影師工作人員,在主控室裡的編劇⋯⋯都在藉工作之名,行窺視意淫之實,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毫不掩飾。

 

而拍攝這場戲的未麻,視線來回在(眼前的)眾男和(頭頂的)那顆水晶球之間,何者是戲何者是真何者是幻?⋯⋯恍惚裡的無助被放到最大,讓觀眾你我更清楚:她不只覺得怕,覺得屈辱,那心中「該不該放下偶像身份」的疑慮,更加深了這場戲的讓人心痛、心疼和不舒服。

 

於是看到這,又不免要問:若是現實中「真正的演員」,在這位置也只有忍氣吞聲,默默受害的份嗎?

 

也許該這樣理解:如果整個過程可以做到完全知會和同意,亦即有充分的心理準備,能真正做到沒有「不舒服」,那麼在戲外,一個自覺她的性魅力可以讓現場一狗票男性通通失去理智的女星,其實有善用這武器的空間。在戲內,只要稍作修改,所謂Femme fatale(致命女性/蛇蠍美人)的形象更可以傳達權位倒轉的概念,讓觀眾知道「受害」的處境並非必然。

 

但未麻當然無法。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沒有足夠的意願,不了解狀況,更遑論掌控了。這樣的「形勢所逼」、「為藝術而犧牲」,說穿了就是性別不平等的工作環境中的潛規則。這顆毒瘤,二十年前的今敏顯然想凸顯,但兩個世代過去了,現實狀況有多少進展?我其實很懷疑。

 

何況,上面說的從偶像過渡到演員(而非單純地從無名新人往上爬)的路徑,更加深了未麻的處境凶險。當紅玉女偶像拍電視劇,已經是個話題,演出和過去形象大不同的戲,當然更吸睛。到了故事後半,當她順坡而下接拍成人寫真集,由此透露出圍繞她的一整個商業機器,都在消費她的「轉型過程」,最大限度地商品化那個「落差」的價值。

 

而這樣有時效性、有方向性,即時衝擊式的消費剝削,必然(也只能)發生在這個時間點,和她的「魂不守舍」又正好同步,造就她的心理悲劇。弔詭的是,這樣的混亂反而讓她戲中戲的演出更逼真、更入戲了,這讓我想到二十五年前表演工作坊的單口相聲《台灣怪譚》,故事中那「失去自我」的演員,在鏡頭前詮釋分離的戲,往往加倍動人,因為那是他永遠的傷痕。或許有很多藝術,都是在這樣的半夢半醒(半痛)之間成就的吧,但要用什麼代價去換?真的不一定值得。

 

最後,《藍色恐懼》一再出現的問句「妳到底是誰⋯⋯?」是未麻面對幻覺,面對網上那個如影隨形的鬼魅的慌問,但這同時,也是她看向鏡子的自問吧。這是一部驚悚的心理劇,更是個連續殺人案的推理解謎,從一開始過度明顯地「嫁禍」某個瘋狂粉絲,到了中段虛實交錯,又讓你相信其實未麻自己(的另一個人格)才是真兇。等到真相揭曉,留美(未麻的經紀人)才是壞人,這一切說得通又處處是疑點,但今敏真正在意的,並不在這陰謀本身——

 

未麻和留美兩人的精神都出了狀況,一個看到幻象,一個直接人格分裂,兩人四重身份,其中兩個幾乎交疊,這構成了全片難以摸清的結構。這也讓我思考:其實每個人在面對現實和(所謂)夢想的時候,都會生出樂觀和悲觀兩面,自己跟自己辯證。而在此,樂觀不見得是陽光,也可能是自欺、愚莽;悲觀也不一定理性,可能是畏縮,甚至是貪婪和放不下。何謂冒險?何謂保守?這兩者的定義甚至可以對調,這一秒的衝動下一秒已經不想要⋯⋯

 

真正重要的,不是我們選擇往前或停步,而是在作出選擇那當下,說服自己「不得不犧牲」的,是什麼?

 

未麻的兩個自我,一個想往前,另一個警告「等等!」這樣的拉扯本就時時存在我們心中。真正恐怖的是留美,她的現實是停滯的,她的幻覺則從過去被喚醒,沒有前路可去,只有抓不到的過往一直糾纏著,欲回到一個無法復返之地。那樣的拉扯才是只有黑暗,不可能找到光明。

 

所以,「妳到底是誰」的問句其實是內心的警訊,若不夠用心(或缺乏精神力)慢下來傾聽,結果就是付出了不願意付出的,犧牲了太多。若抽掉兇案、陰謀、瘋狂等元素,《藍色恐懼》其實是個自我警醒的寓言,當身邊的世界失去掌控,方向的選擇信心全失,記得停下來問自己:我是誰?記得停下來問:我還是不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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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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