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8|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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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與創造:五十歲的觀點

年長之後,其中一件令人百思不解的事就是,人們會不斷提醒你一些從未發生過的事。當然,你年輕時也遇到過這種情況,然而唯有隨著時間流逝,你才確信那些都只是無稽之談的謊言罷了。幾年前,我載著雙親北上到麻州的安默斯特市接受一項榮譽學位;一向健談的母親興高采烈地說:「我就知道你會成為作家。」
我心想,不,妳先前並不這麼認為。妳總說我會懸壺濟世。
我父親附和道:「是啊,你總是埋首在書堆裡。」
我心想,不,我才沒呢。
當我抵達安默斯特市時,一名官員說:「還記得我們在那場示威中逮捕了你嗎?」他笑著,「那次示威可真是不得了!」
我暗忖,那可是一次可怕的經歷。整個校園裡大約有十四個人參加了這場抗議越戰爆發的示威活動,每個人都稱我們是共產黨。我們這群所謂的左翼學生是由幾名狂熱份子、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戴眼鏡又剪著醜陋髮型的年輕人、吸毒者、一名爵士鋼琴家和一群貴格會信徒所組成。我屬於戴眼鏡又剪著醜陋髮型的其中一個。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在波士頓的叔叔從收音機裡聽到我被捕的消息,趕緊打電話給我的父母;大家都說,「這件事將對你的整個未來造成不可抹滅的影響。」我的整個未來!
那個週末,另一個人說:「嗯,你擔任學生報編輯時⋯⋯」
我心想,我壓根兒就沒做過學生報的編輯,那確實是個相當體面的職位,比起我曾經選擇或得到的任何職位更令人敬重。
我或許已經表達了我的觀點,而且不想再贅言。然而「我剛過知命之年」這個話題近來一直在我心頭盤桓。是誰這樣寫的?
五十歲對所有男人,特別是像我這般經常會搭上沉船的人來說,是個危險的年紀。中年擁有的恐懼就像一個人穿越繁忙的街道、陷在車陣中、茫然不知所措;或是跌跌撞撞地走入樓上一間堆滿家具的漆黑房間,不敢把燈打開,因為怕看見他所聞到的蟑螂。五十歲的男人有一肚子話要說,可是沒人要聽。他的恐懼由於前所未聞,因此聽來令人難以置信──人們不免懷疑,這些恐懼可能都是他捏造的。他的身體開始拉警報,跟他開玩笑;他的牙齒向他提出警告,他的胃斥責他,最後他的頭開始禿了;一顆疙瘩狀的凸起物可能是腫瘤,消化不良可能是心臟病。他感到一股莫名的疲累;他想要重拾青春,然而他知道他勢必老去。他既不孤單,也不害怕。他的朋友全都像他這般,所以可說是無可救藥了。到了這把年紀,距離初出茅蘆已然久遠,奇蹟不再眷顧──真糟糕;光是展望未來和開始數算剩餘的年歲就足以慫恿你去犯罪,要不就是乖乖地禱告。成功是齷齪的,它會寵壞你,成功的人滔滔不絕,只有失敗的人才會傾聽,他們雖然沒有金錢,卻知道何謂齷齪。接著情勢已然明朗:船陷入了泥沼,五十歲的男人游上了岸,流落到一座小島,孤立無援,只能面對各種挫敗。
我是二十九歲那年在自己的小說《聖傑克》(Saint Jack)中寫下上面這段話,我想那段話對我並不適用──我既不認識那號人物,對中年失勢的心境也無從體會。就連菲立普.拉金在他五十歲生日所寫的詩〈視野〉中所傳達的失落感,也無法引起我的共鳴。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五十歲的視野絕佳,
有經驗的登山者說;
因此,身形肥胖、一臉詭詐的我,
轉而回首來時路。
眼前既非遼闊的原野和白雪皚皚的山頂,
也非花團錦簇的曲折小徑;
路在我鞋尖裂了開來
消失在迷霧中
視野不見了。
此生,究竟往何處去?
搜遍全身,剩下的只是悲傷。
無妻無子、孑然一身如我清楚看到:
生命的盡頭,近在咫尺。
拉金詩裡所流露的傷感令我不寒而慄。五十歲的拉金似乎認為自己行將就木。我可不這麼認為;但願我永遠都不會有這種想法。不管年紀多大,我總感覺自己精力旺盛,至少體力上如此。我在《聖傑克》中有句話寫道,「小說給了我們生命所不容許的第二次機會」,我視為先見之明的這句話,正是今天這趟回顧之旅的主旨之一。
一九七〇年開始寫《聖傑克》這本書時,我在新加坡的一位友人正好年屆五十;我想,這似乎有助於我觀察更年期的現象;亦即,如我所言,人上了年紀之後所面臨最奇怪的事情之一就是,人們會不斷提醒你一些從未發生的事──而且,更糟的是,他們往往忽略了那些確實發生的事。「我永遠不會忘記老⋯⋯他叫什麼來著」這種捏造出來的回憶有一種讓人窩心的古怪,而且似乎無傷大雅,然而它所隱含的自欺成份卻可能導致你誤入歧途。
全文摘自《旅行上癮者》,圖文由馬可孛羅提供
延伸閱讀|旅人書櫃
譯者:余佑蘭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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