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猝不及防的低潮,無預警地請連休回南部老家。
五年的男友提出了分手,原因他說,一直覺得,這樣,好像太穩定了。好像沒有一開始那種感覺了。我們,都還年輕,還有幾年,可以四處看看嘗試看看吧。
我問他,那我還可以抱你嗎。他張開手,雨若有似無地沾在夜色裡,但兩人都沒有管,越嵌越溼。還可以一起吃飯嗎。兩人還是走進原本預定的餐廳,一路沉默。最後仍是在同樣的公車牌等,我的先到了,不知道回家前的道別該露出什麼表情,於是都沒有。因為知道這一個時刻過後的意義。
顫抖的公車上,訊息通知突然亮起來。
好像等待什麼,那麼著急地拿起手機螢幕。身體是空的。結果是Kelly傳來的訊息。原以為她要臨時交代隔天工作的事,訊息沒有停,她卻漸漸說起奇怪的話。
同一天晚上,Kelly用文字向我表白。身為年輕主管,辦公室從沒有人知道過她的私生活。
公車停站。煞車時一車古老的零件尖銳地互相摩擦著,沒什麼意識地徒步回家。狹窄巷子的柏油路變形崎嶇,走著走著,狠狠地絆到一池深黑的水窪,水濺起來,手踉蹌地俯撐。
一切的努力都白費了吧。
我拿下身上所有東西,用力丟進看不清的夜色裡,癱坐讓一身潮濕,五官表情還永久定格在上車前那一面尷尬的麻木,做不出其他心碎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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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旁邊有一片偌大的觀光夜市。
自有記憶以來,夜市就是我種種味覺的啟蒙之地。以前,和便當比起來夜市消夜是奢侈的,味道也更吸引人。那時的夜市是各式精緻小食的集散之處,一個攤位就是一個家庭,或一對夫婦,烤沙嗲、魯鴨血、鹽水玉米、麻辣豆腐,販賣的不只是一份饞點,更是經年磨練的手藝烹調出一般家庭無法企及的味道。
曾經夜市是許多人情的集合。在我的印象裡,每個星期五,學校提早放學,平常忌口的母親也會因為週末而開朗起來,就會給我零錢包差我去夜市跑腿。路線是固定的,炸地瓜球、烤沙嗲、麵線羹和水車紅茶。小時候還沒有親疏的觀念,時間久了,很自然就會跟老闆、老闆娘聊起來。
小時候的我特別愛說話,現在想起來,我曾經像小大人大無畏跟那些叔叔阿姨、爺爺奶奶聊的話,大多也是像今天莊雅茹拿我橡皮擦,林威廷今天帶怪獸卡攻略給我看之類的,瑣碎又冗長的學校小事,但在我的記憶裡,模糊鏡頭仍是帶著他們在攤車背後,或烤或炸,一邊傾聽的關愛的身影。
鹹香的炊煙仍在空氣中跳舞,和數不清多少個夜晚一樣。這是不管我長到幾歲,再重逛夜市的時候都會感到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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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忽然就回來了?沒說一聲。」
母親愛憐地劈頭就問。
當然說不出口,因為再也沒有辦法多一口台北的空氣,或者,因為老闆的女兒跟我告白,最後只是不明所以地嗯聲。
「回來就好好休息吧,」無形間衰老的母親,操著方向盤邊唸道,「平常三餐也要正常吃,衣服少用烘的,出門電源要關好唷⋯⋯」
我凝視車窗外倒退的街景。車站到家的沿途風景,也像植物用看不見的維度生長,平直的一條郊區路,清澈的街燈在速度流動之下像走馬燈,來來往往同一條路重疊著太多回憶,生命階段,許多已記不清楚,只覺得重。
「不知不覺也快三十囉,要像個大人,」母親接續叨叨唸著,「阿對,明天晚上我要去吃喜酒啦,忘了說了,就媽媽以前同事的兒子哪,很久以前吃過飯你也應該忘了⋯⋯晚餐你就自己解決啦。」
「嗯,沒關係的。」我平平地應。
「阿,阿,對啊,」母親讓語調極為平近地,「台北有兒子喜歡的女孩子,也可以帶回來一起吃飯唷,媽我都很OK的。」
「好啊。」
雖然立即就應答了,但卻感覺不到是自己在說話。肚子咕咕卻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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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夜市喧嚷的小道,鹵素燈點亮夜晚像白天,多少年都這樣,像在一場夢境。夜市的輪廓卻已經全全改變了。
還是想起前任那一年南下找我。「欸推一下啊,這裡有什麼好吃的。」他用勾肩的方式緊緊、緊緊地拴住我的鎖骨。
「我也不知道了欸。」
「啥意思啊?」他困惑得折起眉毛,「你家旁邊欸。」
「這幾年攤子都慢慢換掉了啊,我小時候吃的東西也都不見了。」
記憶中那時也川流,望眼過去,都是一整面聲光閃耀的新的連鎖的小食。
「啊不然吃青椒。」
「靠,吃你大頭啦。」我槌著他的實體,回應著他的惡趣眼神。
還是想他。儘管知道要成為大人,大人的心態。大人不怕吃青椒,青椒是大人的味道。
卻已想不起那天晚上最後吃了什麼。巨無霸魷魚、沒錯啦超大杯紅茶、安格斯骰子牛、好學生鹽水雞,漸漸地佔據我們的雙眼,像萬花筒的映射,好亮,自體重複,從那時,到現在,也會往以後。
來往混雜的叫賣聲失去了溫度,沒有了他在身旁的那種濾鏡,才頓時發現身後的家鄉也已長成僵硬不堪的城市。那一整個晚上我都在路上亂走,踩在觀光客腳下扁平的餐盒紙屑之上,吃著轉瞬就忘了味道的食物。一邊想起小時候在這裡賣著各種吃食的阿姨、叔叔、婆婆,和後來無數個閃現過生命中的人,都在哪裡了呢。想到前任有一天也會如此失落在記憶裡,就覺得這些年連著一些僅存的自己都一同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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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嘮叨我早早睡,或許就算再十年之後,她仍看我像一個孩子。
她以為我晚上去聚餐了,消夜竟又提一包好學生鹽水雞回來,電視機,響著世界糊糊的聲音,她看我頭也不低,筷子一挾一挾菜肉都往嘴裡送,表情很驚訝。「呀,在台北真的長大啦,以前的挑食都沒有了。」
漫不經心地點頭,口中辛香雜陳的味道突然明亮起來,回復它們應有的味覺。我才驚覺這些年,我學會了把多少曾經不吃的東西放進嘴裡,理解它們的味道,以知覺中和種種刺激的味覺。蔥花圈在口中韌脆的質地,帶一層薄薄草木香氣的汁液,和薑絲鋪張的澀辣與纖維口感混合著;洋蔥瓣冰脆地在齒間磨出沁涼微嗆的水分,生辣椒子墜落舌尖所引起點點針扎的疼痛,還有蒜末摻著胡椒的碎屑,舌根的青麻與直上鼻腔的苦嗆。所謂的,孩子之所以要成長為大人,必須接受的滋味。
我在凌晨時分躺著床,漆黑難眠。
同樣的窗戶在成人之後顯得窄小,熟悉的光害與車聲十年如一日,鋪陳著一日終結。小時候眼力特好,吃力地攀著窗框,甚至可以數著一個一個熟悉的攤位默默收工的剪影。如今透著黑框眼鏡只剩下全全迷濛的光。
疲累,但闔上雙眼又是一片乾燥。闔上雙眼的時候我想像身體是一塊物質,正在從中心凹陷下去;中心一個未可知的部位保持著非常緊繃而窒悶的不快感,卻像是什麼事也沒有。我想像著,或許,幾天之後回到台北、跟公司、跟出租間,我要再找一個長假,或者眼下,不如把原本工作辭去了,一個人開啟一場遺失與尋回的旅程。
我默默想著那些合宜的地點。一座山脈、一片波光粼粼的森林,浪花拍打著岩岸的石頭,日從山谷浮出,往海平面熄滅,沙灘、小鎮、島嶼到無人的遺址。好難避開與回憶重疊的部分,每一趟的長途旅行,見到一整片寬廣遙遠的天空,畫面無法與之分割的那些聲音,他的笑語、惡作劇、爭吵與輕聲細語頻率。他穿在每段旅程上的衣服,信步坐在路旁一個台階、角落留下的印記。
那一刻才突然明白,我不會再找到好的地方了。終於,從眼眶裡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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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再有人懂得比他還要多。
不會再有人花個幾年的時間,去閱讀我漸將老去的軀體,和背後代表的事。
原本以為自己能抓住的,在生活社會的逼視之下可以安生的一條路,還是失落了,回到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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