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語〉身體都知道

T一年前結束上一段感情，原因是對方另結新歡，卻對兩邊都無意當機立斷。T是最後做決定的那個人，其中心境千迴百轉，畢竟多年情感要放下不是一朝一夕，那樣的割捨猶如截肢，不但要捱得住失去的痛苦，還要有長出新臂的勇氣。

但再怎麼千萬難，T終究是離開了。一段時日之後，她遇到下一段感情，對方是個性情穩定而且珍愛她的人，和前任極度情緒化的藝術家個性完全不一樣，T在新的感情裡建立新的秩序，曾經頹圮的心境漸漸恢復綠意盎然的生機。

在這段期間，前任與新歡分手，並且有了新的新歡。T以為彼此各有各的新生活，應該兩邊相安才是，誰知他卻放不下，不斷地傳訊息給她表示思念，T已讀不回，於是他乾脆開了一個部落格，藉著公開的文字對前女友百般喊話。就這樣，T在前男友感人肺腑的詩文裡，成為一個讓深情的他念念不忘的絕情女子。

「我真不懂。」T滿臉困惑，眉頭深鎖。「當初是因為他有二心，我才離開的，而且現在我們也各有各的伴侶，為什麼不讓彼此好好過日子就好？」

「其實不必太在意。」我安慰她。「他需要的只是妳的離去帶給他的痛苦，好讓他寫出虐心的詩句。妳成了他的謬思女神，這樣不好嗎？」

「這個部份我無可奈何，但他傳訊息給我，我的身體會有反應。」她的眉鎖得更緊了。「我實在不想再被打擾，只好將他封鎖。」

「妳的身體會有反應？」這句話觸動了我。

T垂下眼睫，在美麗的臉上落下暗影。「嗯，因為我會想起過去與他之間的對待，他反覆無常的情緒，他的『都是妳的錯』， 那讓我胃痛、心悸，我真的覺得不舒服。」

我懂，這樣的經驗我也有過，我全然可以體會那種因為不良的情感遭遇，而導致身體崩壞是什麼感受。

身心相連，真的，心裡難受的時候，身體都知道。

我曾經在某段關係中以為自己是幸福的，可是那幾年裡，我卻始終處於胃痛狀態，一旦疼痛起來就是前胸後背連成一片的痛，令我無法忽視胃的存在。村上春樹的《發條鳥年代紀》裡，有個全身長期處於疼痛狀態的古怪少女加納克里特，因為受不了無法解決的疼痛而決定結束人生，我可以理解那種心情，因為我胃痛時也是服用任何藥物都無效的，除了忍耐，別無他法，就像在對方口若懸河的責難之中，除了忍耐，別無他法。

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在某個靜心時刻，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很久沒胃痛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痛的呢？似乎是從那段關係結束以後，我的胃就漸漸健康了起來了！換句話說，自從那個人不在我的生活裡之後，我也就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胃的存在了。在那個當下，我恍然大悟，啊，原來那個人就是我的病因！結束了不良的情感，我的胃病也就痊癒。胃本是個情緒器官，壓力與壞心情，都會讓胃產生不良作用。此刻，我終於對自己承認，那段關係其實是充滿壓抑與壓力的，幸福只是我的假想。我的胃早就提醒我了，是我自己矇著眼不願看清。

不良的情感會讓人受苦，身心都是。然而身體往往比心靈更誠實，心可能會自我欺騙，但身體不會。真實是怎麼樣的狀況，身體就怎麼樣地反應。身體從不掩飾。

在那段關係的末期，當幸福的假相被戳破以後，因為能量急劇流失，我曾經在三天之內掉了四公斤。時時刻刻，我都可以感覺到有某一條貫穿全身的筋絡在作怪，它讓我從頭頂到腳底都在疼痛。最慘的是，每到深夜我就無可抑止的嘔吐，翻江倒海地嘔吐，撕心裂肺地嘔吐，但因為根本吃不下，我的胃裡是空的，所以吐出來的都是苦得要命的膽汁。好幾個夜晚，我吐到無力起身，只能在浴室的地板上昏沉睡去。

那段日子，朋友看到我，都為我的瘦削與憔悴而心驚。「妳怎麼了？」每個人都這麼問我。但我無法傾訴，能量太低，沒力氣說，也不知該怎麼說，我彷彿一腳踩在虛空裡，總是輕飄飄地無法著地。還好有我的身體做為管道，讓我的心透過我的身體，本能地釋放許多創傷帶來的負面能量。後來每每回想那段日子，我都覺得可以活過來是個奇蹟。慶幸的是，那段期間也並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如今我還是有健康的身心，這則是上天的恩寵了。

那段關係結束之後，很長的一段期間裡，我的上腹部彷彿結著硬塊，就好像鑄了鐵一樣，感覺十分沉重，並且僵硬、疼痛。以脈輪而言，上腹部對應著掌管情緒的太陽神經叢，我知道那是很多無法對人訴說的、負面情緒的壓縮與累積，等著我增長內在的智慧去消化，去融解，去放下。後來靠著多年的靜坐與瑜伽，以及從閱讀、冥想裡得到的領悟與釋懷，以及寫作的自我療癒，我的腹部才再度變得柔軟。

身體是具體的心靈。這對我而言不是理論，而是親身經歷的事實。

曾經在那段晦暗的時期，因為太常流淚，所以我的眼睛始終是腫的。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啊，如果哭瞎了怎麼辦？如果以後再也看不見了怎麼辦？這個憂慮令我悚然一驚，我的眼睛就這麼一雙，沒有任何一個人值得我為他犧牲自己的眼睛啊！眼睛是靈魂之窗，是用來讀書寫作的，是用來欣賞良辰美景的，是用來把人情世道看清楚的，不是用來為誰哭泣的！

在那一刻，我決定要好好愛護我的眼睛和我自己，再也不要為不值得的人流淚。淚水留給戰爭中的孩童、受虐的動物，以及孤苦受難的人們就好。那是我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頓悟。而那樣的頓悟，是我的身體給我的棒喝。

人來人往，再怎麼快樂或痛苦的關係都是過客，日後回想起來皆是雲煙，但自己的身體是此生唯一和自己永遠在一起的，怎能不好好愛惜？人生苦短，所以就別再為了別人而虐待自己了，放下即是。再想想終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這個世界的過客，對一切也就更能平靜看待了。

許多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像是往事的倖存者，也明白可以一個人安靜地喝杯茶，心裡上沒有憂愁，身體上沒有疼痛，這就是太珍貴的幸福。

也是因為曾經經歷過那些痛苦，所以我對於別人的苦，無論是心裡的，或身體上的，總是特別悲憫，特別能夠感同身受。我想，從生命的長遠來看，一切的發生都是好的，都是有意義的，它讓我懂得照顧自己，也更有同理他人的能力，並且明白每一個看似平凡無奇的日子都值得感謝，都不是理所當然的。

親愛的，但願你能在我的文字裡，讀到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