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很多人對電影《銀翼殺手2049》裡,全像投影虛擬AI女友Joi和主角K之間輕描淡寫的尋常互動和對話,留有深刻的印象,一邊觀看,心底可能還泛起一絲絲的羨慕。
在只有兩個人的、陳設單調的房間,他們對彼此的愛戀依存驅離了暴力、孤寂和傷害,這些晦暗的基調一直瀰漫著整部電影,也因此他們之間的這種自然而然的親密以及純然簡單的快樂,就與電影本身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連身體都沒有、只是影像、語音的Joi帶給K的雖然是虛擬的陪伴(K是清楚知道這一點),但是我們仍會認為,兩人的情感付出卻是一樣真實,如所有揣摩演出愛情的好演員,觀眾們為之哭泣是因為我們覺得這一切彷彿不是表演,而是真實發生在我們眼前的事情,是來自真人真事的生命經驗。
人類有可能與虛構出來的對象,產生我們所謂在真正意義上的情感的交流交融嗎?我想這一點是百分之百無疑的。
因為其實從人類文明的歷史來看,這種現象已經存在非常久。
文學也在虛擬陪伴的名單之上
人們對於虛擬陪伴的渴望,並非開始於如今這個看似空虛、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的時代,而虛擬真實的方法也不是完全必須等到電子科技出現之後,人類才能夠做得到。
至少從人類懂得較為複雜地使用物質符號,如語言、文字、繪畫、雕刻之初,現實和想像的界線就已經逐漸變得模糊兩可,人和那個由意識虛構出來的世界,彼此之間的生命、情感交融的一段漫長文化、歷史就已經展開;例如在文字閱讀的世界中,虛擬陪伴所該具備的條件都有了。
因此,若你的腦海裡那張關於虛擬陪伴的名單上,已有熟悉的《銀翼殺手2049》的Joi、《雲端情人》的Samantha、初音未來、智慧家庭助理兼女友的Azuma Hikari等等……,我想回溯一下過去的文學,在這個名單上再增加唐代詩人李白的〈月下獨酌〉這首詩(只提詩名可能讓你覺得陌生,但是大部分的人一定都聽過其中的幾句)。
懷才不遇,有著乘船醉酒撈月而死的浪漫傳說的李白所寫的這首詩,不僅流露出一個感覺自己不被了解、不被需要的孤獨之人渴望此時此刻,身旁有人相伴的心情,而且在詩的後半段,他也跟今日人們一樣,思辨著虛擬陪伴的真假、虛實的問題。
我們先看詩中兩個虛擬「人物」是如何在李白的筆下成形: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從「邀月」這個動作開始,原本舉目孤單、獨自飲酒的李白就創造了一個略有別於現實的空間,他召來了高遠的皎月和月光下自己的影子,三「人」一起開懷共飲。對詩人來說,皎月、影子如人一般,似乎都帶著各自的往事,與他天涯相逢於此時此刻,他在當下對它們所付出的情感是真摯的,並且同時相信著,月亮和影子也是和他一樣,都是這個無情世界裡的真誠有情之人。
說李白是喝醉了也好,旁人看來是有幻視幻聽的毛病也好,李白的心情透過文字詩句表達出來的不僅是他一個人的幻想,而是一種屬於人性的共同生命經驗,這就是為什麽這些文字可以穿透身體,進入我們內心深處,觸動了凡是身而為人,幾乎必然都曾經有過的孤獨感。
如果這份孤獨是真的時候,那麼這份「對影成三人」的虛構情誼就無法是假的;唯有真正真摯的情感,孤獨才有可能被這樣的相知相惜之情所驅散。若是假的,又還能剩下什麽意義呢?
我們繼續看這首〈月下獨酌〉的後半段: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現實並不是你轉頭不看向它、避開它,它就會消失。
李白不是沒有意識到虛擬和現實之別,其實有一道無可跨越的鴻溝,這個兩難的矛盾讓李白的詩句始終反覆徘迴在這道鴻溝的兩邊。
才剛遞杯子過去,沒有嘴巴的皎月如何能喝酒?而影子畢竟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它沉默無語的一舉一動終究看起來仍是那個寂寞獨飲的自己的複製。但是想一想:認真地區分是真是假、是醒是醉、是得志或是失意,生命一樣都無休無止地流逝,永不復返,此情此景,最重要的難道不應該是及時行樂?
經過理智思考後的李白,反而是選擇回到那個不存在著孤獨、時間、官場浮沉競逐的精神想像世界。
於是我們看到李白似乎讓自己更全心投入、信以為真。
或許李白是如此想著:人生難得幾回可遇知心好友相聚共飲,只是靜靜端坐飲酒哪像是個樣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很像就是一幅日劇裡幾位歐吉桑上班族喝得酩酊大醉的畫面,酒氣薰天、頭臉發紅發熱地載歌載舞,喜怒形於色,情緒表現一點也不害羞、遲疑。身上的眼鏡、領帶、襪子、鞋子不知道是在什麽都離開了原本的位置,跑到了不應該待在的地方。
如果《銀翼殺手2049》的主軸是身分之謎的漫漫追尋,那麼在那幾場虛擬陪伴的「戲中戲」之中,Joi和K都暫且地忘記了自己是什麽,卸下了「我是誰」這個重擔。對自我身分的思索,不可避免地是會把人帶往面對、回答何謂真實的處境。
真實和虛擬何者才是人的歸宿?
如同這個問題在今時今日沒有人敢於百分之百做出結論,詩裡反覆掙扎在想像和現實中間的李白,在最後同樣並未告訴我們他是如何斷言這個涉及價值選擇的問題。
詩人對這個難題的做法是,他繼續擴展著文學的想像空間,因為文學本身就是另一種價值,可以信賴、值得付出一整個人生去相信它,經過了代代書寫者的實踐,文學所包含的人性意義其實已經超越了個體生命的有限和短暫。
李白不企圖解答這個矛盾困惑,他讓問題仍保持著它的無解的原貌,但運用巧妙的語言來包容矛盾,賦予它某種輕盈、不惱人的面貌,「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於是沉重的問題從人身上脫離開來了,它最後是淡淡然地、朦朦朧朧地飄上高空,變成悠遠千古的白雲,存在,卻也如夢似幻。
這個無情世界有情人之間的承諾是永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