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02|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小說極短篇】庚子年歲載世人閒話

孕育今世纪,論功誰蕭何?
華拿總餘子,盧孟實先河。
赤手鑄新腦,雷音殄古魔。
吾儕不努力,負此國民多。
君臣莫一是,將相兩不和,
寧做奈良鹿,勿妄南山泊。
任公為〈壯別〉詩集作序,曰:「首途前五日,柏原東畝餞之于箱根之環翠樓。酒次,出缣纸索書。為書「壯哉此别」四字,且系以小詩一首,即此篇第一章是也。舟中十日,了無一事,忽發異興,累累成數十章。因最錄其同體者,題曰壯别,得若干首。」當代人解詩:「光緒二十五年,西曆一八九九年十二月,距二十世紀僅一月之遙。任公從東京居所出發前往大阪府訪問,此行乘舟而發,餘日而至,行中得〈壯別〉詩數首。讀來實有悲戚之感,百日新政止於始期,六君子聲猶然在耳。壯別故土,海外飄零,唯中華新思維火種攜於康、梁兩人爾。」
某日,任公受宗方先生之邀前往大阪府拜訪、講演。行前柏原先生鑒請任公,擇東京近郊箱根環翠樓設宴,座上亦請任公師南海先生,一同為其餞行。任公詩序中伯原東畝乃柏原文太郎。
柏原先生(1869~1936)曾執教於東京專門學校,後世推舉為當代教育學者,亦為東洋社會企業之先驅者,後參與選舉,任國家眾議院議員。晚年創辦目白中學校,終其一生以社會教育家自詡。昔百日新政失敗後,康南海飄零東洋之際,常與柏原先生交往,尺牖交換,互為信約。
宗方先生,其名宗方猿太郎(1870~1943)為宮崎滔天眾門徒之首。宮崎先生為東洋推動中華革命之第一人。宗方先生曾追隨宮崎先生協助孫先生廣州惠州起義(1900);適逢義和團之亂,宮崎先生率眾赴嶺南與兩廣總督李鴻章代表劉學詢洽談,預謀求兩廣自立於清廷外,成為革命志士之根據地。光緒三十一年(1905),由孫先生、宋教仁、黃興等人發起之「中華革命同盟會」,宮崎先生及隨眾成為第一批海外同盟會會員,相誌以盟約。此為後話。
康南海與宮崎先生素有齟齬,故柏原先生餞行宴後未隨任公動身前赴,隔年,南海先生轉往新加坡推動僑民支持君主立憲。二十六年(光緒二十六年,1900)宮崎先生與宗方先生於兩廣勸說未果,遂轉往新加坡,設法與南海先生合作,冀期康投效革命陣營。然而談判失敗,南海先生舉報宮崎先生一行人行蹤,徒眾多所犧牲,使宮崎先生從新國逃離至香港。康與宮崎猜忌日烈。又為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任公至大阪。
某日宗方先生與任公會於奈良春日大社之春日荷茶屋。宗方先生屏除左右與任公閒談:「春日大社千花百草,茶屋內月麋萬葉。古詩云:『一月七草二月豆香,三月黃花四月櫻米。五月初筍六月小豆與赤米,盛夏薄茶冷粥院風堂。九月小芋十月薯及栗,凜冬草茹紫山芋。』奈良從平安時期以來承平已久,人事今非,唯萬葉粥與鹿不變爾!」答曰:「吾此番赴大阪,途中乘火輪船,受耦哲(宗方先生字)之邀乘火輪車至奈良,一國民心之開化由此可鑑。余自維新以來著〈壯別〉詩數首,今日實有感而發!」遂曰:「孕育今世纪,論功誰蕭何?華拿總餘子,盧孟實先河。赤手鑄新腦,雷音殄古魔。吾儕不努力,負此國民多。君臣莫一是,將相兩不和。寧做奈良鹿,勿妄南山泊。」宗方先生拊掌而道:「好詩,詩名為何?」答曰:「〈壯別-五言詩諷古〉,取其「壯哉此别」之意。」「任公,敢問詩意?」
任公舉杯飲茶,然後說:「莊周云:『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掊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吾輩如蜩與學鳩者,為三餐擇食,每日不過往返而已。東大寺前奈良小鹿志不及蜩鳩,逐水草而居,求食鹿仙貝止饑,凡人志如此爾類者,求其安穩則矣,國家之變局若依靠此人則危矣!」頓曰:「然若才智如耦哲你我者,豈能妄想棲止於南山之下悠然隱哉,而目不視國中儒者以文犯法,俠士以武犯禁乎?況外虜狹船堅砲利之實,屢屢侵犯;以條約之名,割地賠款,財政傷筋挫骨。是故肇造新體,設事分權,相互制衡,以民為主,使為長治久安之局面,此開百年之大計也。寄我〈壯別〉詩之意,雖揮別故國,以迎二十世紀之新曙光。」宗方先生愴然不語而後道:「『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定平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此君子之份也。」
大阪行後,任公過洋遠走花旗國。後為〈壯別〉詩集作後序:「世纪開新幕,此詩成于西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去二十世纪僅三日矣。風潮集遠洋。泰西人呼太平洋為遠洋。作者今日所居之舟,来日所在之洋,即二十世纪第一大戰場也。欲閑閑未得,横槊數興亡。」
節錄《庚子年歲載世人閒話-梁啟超篇》1937年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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