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者》: 挖開隧道中的記憶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19世紀的《罪與罰》是窮學生手刃包租婆的故事。21世紀的《罪與罰》是投共者的懺悔錄。

韓裔美籍小說家阮越清的小說《同情者》,一開頭就驚心動魄,宛如帶著我走過1975年南越政府逃離西貢的路徑,觀看一個個被拋棄,奔跑追趕最後一架飛機的倉皇、懊悔的面容。每個句子、每個字緊密交織,毫無鬆弛或累贅,這種功夫,讓作者首部小說聞名世界。敘述者如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那樣濃郁思維的自言自語,帶出了自身作為越共滲透南越的間諜和南越對美間諜的雙重身分,這是一份當他最後被越共抓去後的自白書,像魔術般,寫盡其他鮮明的人物,難以忘懷的事件,還有矛盾徬徨的心境。故事結束後,作者列出所有寫作用來參考的出版品,顯示書中的事件大部分都是真實的。

「我們的社會一直都是盜賊統治的極致典範,政府極盡所能向美國人偷竊,一般人民極盡所能向政府偷竊,最惡劣的人則極盡所能互相偷竊。」

這也是一份控訴書,對敘述者的父親,一位天主教神父,強暴他母親而生下他的被人鄙視的雜種身世。是對法國殖民者的控訴,對相對文明的不文明的控訴: 「赤裸著下半身跑來跑去的幼兒小童展露出來的部分….嚇壞了我們的法國領主,他們將這些孩童時期打赤膊的習性視為未開化的證據,並以此合理化他們的強暴、劫掠的行為。」對美國援助的控訴:「我們被迫去適應純粹由美國進口的十年泡沫經濟,去適應三十年打打停停的戰爭…我們也不敢相信美國人(我們的盟友、恩人、保護者)拒絕了我們的要求,不再送錢過來。…給了我們針頭之後,如今他們故意不再供藥。」然後是對美國教會虛偽的控訴:「他唯一出門前的時間就是晚上到拉—蒙牧師的教會打工當工友。教會為了省錢兼救靈魂,便用現金付阿邦工資,也證明了人可以又事奉神又事奉瑪門。」 也是對越南社會的控訴: 「我們的社會一直都是盜賊統治的極致典範,政府極盡所能向美國人偷竊,一般人民極盡所能向政府偷竊,最惡劣的人則極盡所能互相偷竊。」更有對移民者處境的控訴: 「有誰問過甘迺迪總統會不會說蓋爾語、有沒有去過都柏林、是不是每天晚上吃馬鈴薯…. 那為什麼我們就得不忘記我們的文化?既然我在這裡出生,我的文化不在這裡嗎?」

性痴狂也被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使用過,用來對抗文革知青下鄉那個不人道的年代。

作者除了利用語言的相關和矛盾來製造嘲諷情境,還能營造癡迷羅網,超過一頁對魷魚性侵犯的細節讓我笑倒在沙發,書掉在地板上,趕緊撿起來,繼續看下去,一邊想這是嚴肅的書寫,卻耗費篇幅寫這麼荒唐的事,必然要出乎預料給讀者一擊,果然,敘述者話鋒一轉: 「有人肯定覺得這段插曲很下流,但我不! 屠殺下流,拷打下流,死了三百萬人下流,但….算不上下流。」性痴狂也被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使用過,用來對抗文革知青下鄉那個不人道的年代。阮越清不但要表示敘述者年少的反抗,也在對一般大眾的狹隘道德觀作出聲辯,說出虛偽的事實: 當我們在看到弱者作出毫無傷害的行為,一副老大似的指手畫腳作批評時,卻對那些強大、邪惡、足以摧毀人性和文明的政權和力量視而不見。相較之下,性痴狂反倒是比那些人的「道德」還要高貴的行為。反抗,這個高貴的行為,也出現在蘭娜身上,她似乎是本書女主角,卻朦朧地不似主角,因為讀者無從得知她真正的認知和感情。

「她全心全意都放在哭泣的阿邦身上,而阿邦已經哀痛得失去感覺,因此似乎沒有意識到那片施了魔法的深谷,我看著這樣的她,了解到我將會擁有她,她也會得到我。」

我認為作者在用「蘭娜」這個角色作為他闡述宗教情懷的一部份,甚至是在比喻拯救者。敘述者是低階副官,一直服事著將軍,蘭娜則是將軍之女,在身分上高不可攀,但是在性格上反叛獨裁和既定傳統。家人反對她去美國留學,她就鬧自殺,畢業之後返國的蘭娜則以西化服裝出現,成為舞台上的歌手,讓將軍感到辱沒家風卻無可奈何。蘭娜成為敘述者仰慕的對象,但是敘述者只敢在暗地裡燒著柴火。後來敘述者決定了,「被拒絕總比毫無機會被拒絕得好。」於是鼓起勇氣接近她。敘述者驚訝地發現,蘭娜竟然能讓成為槁木死灰的阿邦談起妻、子死亡的悲劇,這深深觸動敘述者的心:「她全心全意都放在哭泣的阿邦身上,而阿邦已經哀痛得失去感覺,因此似乎沒有意識到那片施了魔法的深谷,我看著這樣的她,了解到我將會擁有她,她也會得到我。」 這時蘭娜在敘述者心中,從自以為是感官的魅戀上升到接近意識上的幸福懷想。有一天,當他們倆在可能親近的那一刻,敘述者卻逃離了:「我做了這一生最荒謬反常的舉動。」真的是荒謬而理由無跡可尋嗎? 事實上,在這個事件之前,作者被將軍任命去暗殺一個敘述者認為無辜的人,他掙扎,想起幼年與神父的對話:
「何謂人類?」
「人類是由肉體與靈魂組成,按照上帝的形象與樣式造出來的生物。」
但是他否定這段教義,「若非上帝本身會殺人,我們也不會殺人。」
可是與蘭娜在一起時,他的良知甦醒了,不是讓他放棄殺人,而是覺得不配蘭娜的美好。最後,他決定為了好友阿邦而到寮國受難,才信任自己配得上蘭娜。然而蘭娜自始自終都沒有因為他做了甚麼而評判過他。這個部份讀起來好像是21世紀的《罪與罰》。
我相信作者這本書會成為經典,因為越南人的越戰,越南人在淪陷後在美國的反抗,越南人對自己的審視,這些主題在主流文學上是空缺的。就如同其他東南亞國家對過去的苦難,幾乎沒甚麼文學上的產物。近年出版的印尼作家的《美傷》利用大量的魔幻寫實,像糖衣一樣包裹傷口,我們得到的是變味的歷史。阮越清則不這麼做,他採用寫實主義,因為那些過往就像夜總會唱著西貢流行的越南語版的歌<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引起敘述者心靈悸動而無法加以扭曲:
「我們忘不了家,也忘不了西貢。我們忘不了加了粗糖的冰咖啡那股焦糖味,忘不了蹲在人行道上吃的湯麵,忘不了椰子樹下搖盪的吊床和朋友胡亂彈奏的吉他聲,…..忘不了街頭睡在車上,只靠著對家人的記憶取暖的三輪車夫,忘不了每座城市裡睡滿每條人行道的難民。…」
作者像用手術刀,血淋淋雕刻出一個個的事件,要讓我們在驚駭慘叫中面對那些不曾注意或不願面對的細節,他的意圖,藉由敘述者對好萊塢的評述顯露無遺:
「他們的目標就是切除全世界觀眾的腦頁並扒竊他們的錢。副屬效益則是一部露天採礦史,將真正的歷史和死者留在隧道哩,再施捨一些亮晶晶的小鑽石,讓觀眾瞠目結舌。…我很同情天真的法國人,竟以為要開發利用一個國家就得先去瞧瞧。好萊塢的效率好多了,想開發利用的國家用想像的就好了。」
他要挖開隧道中深埋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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