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西眼中的蔣方舟: 她平淡的句子都是燙的,因為足夠誠實,所以燙傷自己也無妨。對於這樣的書寫我深深著迷。這些句子甚至剛好地守護著她和她的生活。
昨天帶爸媽去了京都。著名的清水寺,人很多,穿和服的大多是香港人,一開口全是粵語。中午找了一家有名的餐廳吃飯,最受歡迎的菜是豆腐火鍋和芋頭煮的湯,據說是某個古代高僧發明的。
我爸失望又生氣:「都到國外了,還讓我們憶苦思甜,小時候吃芋頭都吃怕了。」
又去了以禪宗石庭聞名於世的龍安寺,細砂碎石鋪地,沒有植物,只放了幾塊大石頭。無論男女老少都按照告示木牌的指示,坐在屋簷下參禪。我和爸媽也坐了一會兒,久了終於覺得不耐煩。我不太相信這樣硬生生參禪的效果,我相信生活本身即修行,到了指定的地方才能參透人生的禪意未免太做作。
下午去的貴船神社倒是很驚喜。神社在京都北部鞍馬山西麓,坐電車到貴船口,還要步行半小時。走上行的山路,兩邊是參天大樹,濃蔭蔽頂,乍陰乍晴的天光成了碎屑,在路上一點點掠過。
然後見一排石階,階旁是紅得鮮豔的獻燈。石階上站滿了安靜排隊的人,是為了新年祈願。
貴船神社供奉的是水神,有水占卜的特色。買一張占卜符,經神社裡的溪水浸過之後便有吉凶浮現出來。我試了一張,「小吉」。人是這樣難伺候,是「凶」便惱火不信,是「吉」便懷疑每張都是吉,擔心自己被糊弄了。
神社裡有塊石碑,刻著和歌:
朝思暮想,螢光似吾身。魂牽夢縈,點點均吾玉。
這是和泉式部曾經在這裡祈願時,忽見漫天螢火蟲留下的詩句。
和泉式部是個奇女子。她是平安時代的文人,以寫和歌聞名,同寫小說《源氏物語》的紫式部及寫散文《枕草子》的清少納言並稱三才女。紫式部對她評價很低,說她作為歌人沒什麼值得自己學習的才華,還語帶保留地說:「和泉式部不是一個安分的人。」
紫式部的評價倒並不是因為文人相輕—再加上所有女人都可謂是同行,輕上加輕—比起紫式部來,和泉式部的確算不得專業女文人,而是個戀愛專家。
和泉式部出身於書香門第,十八歲結婚,丈夫是權臣幕僚。結婚沒幾年,丈夫外出工作。新婚甜蜜,她寫少女依戀;丈夫出差,就寫苦情思念。對於文學愛好者來說,自怨自艾是刺激靈感的「春藥」。和泉式部出於孤獨寫了許多和歌,很有些名氣,吸引了美貌的皇室貴族—彈正宮為尊親王。
和泉式部作為一個已婚婦女,以一首曖昧的和歌回應為尊親王的求愛:
白浪流,流藻隨波動。不為多動,非我本意。
—進可攻退可守,調情高手。
為尊親王與和泉式部開始戀愛。因為這樁不倫戀,和泉式部與家庭斷絕了聯繫,一心一意地和戀人在一起。幾個月後,為尊親王暴斃身亡,原因據說是不顧被流行病傳染的危險,深夜去拜訪和泉式部而染病至死。出軌對於女性來說是罪大惡極,但情郎尊貴,大家不得不敬她三分,可她又害得尊貴的情郎死了,簡直十惡不赦。
然而和泉式部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為尊親王死後十個月,使者為和泉式部帶來了一束白色橘花。送花的人是為尊親王的弟弟—帥宮敦道親王,風采更甚其兄。一個是尚未習慣孤獨的少婦,一個是對聲名狼籍的才女嫂嫂充滿獵奇心理的小叔子,對於一個愛情故事來說,這並不是多美好的開端。
和泉式部寫了和歌回應:
若憶故人情,莫去尋花叢,聞得杜鵑啼,其聲可相同?
若以嚴格的道德標準來看,兩人的調情近乎無恥了:以死去的為尊親王作為調情的媒介,一個借橘花來喻故去的親王身上的香氣,一半弔唁一半勾引;另一個則借杜鵑來邀敦道親王見面—不知道你的聲音是否和你哥哥一樣呢?
和泉式部和敦道親王迅速如膠似漆,甚至搬進了親王府。四年之後,敦道親王卻也去世了。
一年之後,和泉式部被選入宮中,作為女家教,侍奉宮中的女子。
中國古代也有專門給貴族女子上課的女家教,叫作「閨塾師」。閨塾師的存在或許是對自古提倡的「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誤會最好的回擊。在古代,父母並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是頭腦簡單的白痴,他們也希望自己的女兒具備詩書才華,能在男性的社交場合應對自如。當然,這種女子教育並不是為了把女人培養成專業才女,而僅僅是為了增加她們在婚姻市場上的資本。
作為專業才女,在活著的時代和死去的歷史中面對的挑戰是不一樣的。
活著的時候,才女要強調自己的忠貞和無瑕才能獲得生路。最典型的是明末清初一個叫黃媛介的閨塾師的故事。
黃媛介嫁給一個失意的學者,丈夫無力養家,要靠她賣字畫,給人教書。她的丈夫楊世功曾經描述過一個場景:他送黃媛介擺渡過河,傾盆大雨讓河水漲滿,楊世功送行之後就失去了妻子的蹤跡。好一會兒,才看到她蜷縮在破舊驛站裡,書和行李散落滿地。
他是靜止的,目睹的,無力的;而她是移動的,吃苦受累的,不能停止的,養家糊口之餘,還要為自己在文學史上贏得地位而奮鬥。
黃媛介的例子不僅顛倒了中國古代的夫妻關係,而且模糊了良與賤的分界。一方面,她作為良家婦女的身分無可挑剔,無論丈夫多窮且無用,她都沒有背叛過婚姻;但另一方面,她又像名妓一樣活躍於男性交際場合,四處旅行,交遊廣闊。
黃媛介必須在這個界限之中艱難地維持著平衡,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墮落,努力維系完整穩定的「三從」,只有這樣才能獲得現世的容忍與誇耀。
可當才女們死去,勢利的歷史卻只認得有傳奇的才女。女人的傳奇多半與男人有關,所以當我們提起那些耳熟能詳的才女時,第一反應總是她們綺麗奇特的感情生活,作品不過是串聯起她們一段段感情之間薄弱的線索,或是通訊軟體的簽名檔一樣的點綴。就像林徽因無論留下多少詩篇和建築論文,她最有名的詩句依然是「你是人間四月天」,這詩歌滿足了人們對於一個多情才女曖昧感情生活的想像,可其實是寫給她兒子的。
這樣看來,一個才女是否忠誠,是否努力地壓抑自己的才情而恪守著社會規則,反而沒有那麼重要了。有才華、勤奮、兼顧家庭的職業婦女被忘記,因為情史曖昧不清而被唾棄的「才女」留了下來。歷史還希望她們再奔放些。
說回和泉式部,她後來嫁給了年長自己二十歲的藤原保昌,但兩人婚姻並不幸福。五十多歲時,和泉式部去世。
在日本傳統故事裡,和泉式部被當作放蕩風流女的典型,種種宗教故事總愛編排她,並加以一個道德訓誡意味很濃的結尾,表示:看!這樣的浪女也能回頭!
比如在《淨琉璃物語》裡,講和泉式部祈福時知道死去的雙親沒有成佛,她立誓要讓雙親成佛,付出的代價是要與一千名男人性交。她用了三年零三個月的時間,完成了與九九九名男人性交,而最後第一千個男人,全身患病,樣貌可怕,和泉式部猶豫再三還是委身於他。原來這個男人是觀音為了考驗和泉式部的誠心喬裝打扮的,最後和泉式部與雙親都得到了救贖。
這有點像魚玄機的故事,她一生短暫,從小喜歡文學,也因為文學有些名氣,後來嫁給年輕的公務員為妾,被正室不容,棲居道觀,把道觀變成了文化沙龍,後來因為過失殺人被處死。
這個簡短到用社會新聞就可以概括的人生,僅僅是因為道觀門庭緊閉,所以讓旁人生出無限的遐想,暢想她家裡是多麼酒池肉林、淫亂無序,魚玄機作為沙龍女主人定然是常年不穿衣服的。於是,魚玄機成為被歷史選擇的蕩婦。
拋開歷史給和泉式部塑造的蕩婦形象,真實的她究竟是什麼樣?
我高中時讀過一本《王朝女性日記》,是藤原道綱母、紫式部等貴族女性的日記,其中也有和泉式部的。她的日記以和敦道親王調情為開始,以住入親王府,使得親王妃搬出府邸,自己取得戀愛的勝利為結束。
即便是日記,她寫得也過於真實了。那種「真」不見得多麼陰暗深刻,不過是女性的一點點自私和虛榮。
比如和泉式部寫與敦道親王第一次見面就睡了覺,然後就失去了敦道親王的音訊。她既羞又惱,覺得對已故的為尊親王有愧,在日記裡反省「也許我真的是一個輕浮的女人」。一邊愧疚著,一邊又讓小童給敦道親王送信,問他今天怎麼還不過來。
也因為真,就顯得有些無聊。覺得她整日無事可做,就是輾轉反側於戀愛中的小心機。她一會兒哀怨敦道親王不愛自己了,一會兒以親王的口吻寫日記:「親王覺得這個女人很懂得風趣……親王覺得和這女人心有靈犀,實在是出色。」三六○度遠中近景打量自己,簡直精神分裂。
這種每天掰著花瓣數「他愛我」「他不愛我」,掰得只剩下植物細胞的少女作態,完全不像歷史上被渲染出的放蕩肉食女。
我要是平安時期愛嚼舌根的女性,估計也會憤憤不平地說:「也不知道敦道親王看上她什麼。」
轉念一想,或許敦道親王愛上和泉式部的地方—並不是她作為聲名在外的才女的一面,而是她這種敲鑼打鼓的熱鬧,時而吃醋時而鬧彆扭,像個女人,而不像個親王妃。親王見慣了烏黑冰冷的髮絲,低眉順目的舉案齊眉,反而覺得和泉式部這種無事生非的生命力親近可愛,有種陌生的尋常感。
想起了張愛玲寫的楊貴妃,說「楊貴妃的熱鬧,我想是像一種陶瓷的湯壺,溫潤如玉的,在腳頭,裡面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