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07|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關於吸毒少女的那些事

Licht,
  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又想提筆寫信給你。或許當我感覺徬徨的時候,會特別需要你聽我說話。剛剛在電車上,腦裡轉著的盡是破碎的詩句,比方說「你是顆靜默燃燒的核」,然而我根本不確切明白我想表達甚麼概念。我依稀記得核能的來源可以分成核融合與核分裂,再精確的我什麼也記不得了,也不想查資料,我厭倦了文獻引用與知識堆疊。我只是在想比起分裂,融合而產生的能量更使我著迷。
  昨天和朋友去柏林影展看了台灣電影《小美》。開演前三天我準時在線上等著搶票,結果瞬間賣光,傻眼。殊不知演出當天竟釋出了票源,於是歡歡喜喜地和即將去弗萊堡實習三個月的台灣朋友Y一起去觀影。這是我第一次在柏林進電影院,是去了好多次的Sony Center,卻從未踏入過的高級電影院。一張票十二歐,折合新台幣約莫是四百多塊,對前幾年的我來說是過於奢侈的享受,但今年我第一次不靠家裡賺了自己的生活費,總算開始慢慢體會到你所說的那種獨立。我想獨立是快樂的泉源,某個層面來說卻也是悲傷的來處。
  影廳很大,很舒適溫暖,我們兩個揀了情人座,我隨口說一句「多元成家囉」,一面想著你跟U鐵定都會舉雙手贊成,忍不住彎起嘴角。巨大的銀幕讓深藍色的布幕給遮了起來,那布料看上去很好摸,讓我想起多年前在漢堡第一次踏入德國電影院,看了一部不知所云的小製作電影,當時德語程度堪比幼兒園,我也滿佩服自己能看完整部不主流的影片而不致入睡。雖然前前後後在德國待了三年半,這卻只是我第四次踏入電影院,達成了在每個定居過的城市都去過電影院的成就,開心。
  啊,突然想起在杜賓根時有跟優秀的語伴兩人去看過兩次電影,但是那是間小小的影廳,一不小心就忘記算進去了。那時我正努力離開你的世界,所以你應該沒有聽我說過。能跟某個人一起去電影院看兩場以上的片是難得的緣分,但很遺憾地我也只跟你一起去過那麼一次電影院,你還看到睡著。這樣的緣分又算是什麼呢?
  開演前,導演在掌聲中簡單給了映前小講,身旁是一名銀髮的口譯大叔,他超猛,令我想起那些攻讀口譯的外文系同學,他們終有一天也會這樣擔任重要的溝通橋樑吧。導演說,請各位想一想,上一次沒有任何理由而打電話給朋友,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們現在的世代,通訊科技太發達,所以大家都傳訊息取代電話問候。打電話給朋友需要任何理由嗎?最溫暖的通話,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問候。
  回想起來,跟我通過最長、最久的電話的人,就是你了。啊,或許我優秀的語伴在七夕那晚,為了陪我度過在女巫之家的漫漫長夜,硬是跟我通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可堪比擬,不過我想再怎麼樣還是抵不過你在我起飛前的那通道別電話。我記得當時講到貼在臉頰側邊的手機發熱,坐在前排候機的U還一臉曖昧科科笑地轉過頭來,用嘴型問「是誰啊,講好~久~喔」,讓我很想一拳揍過去。
  我剛剛停下來想了幾秒,那通電話到底為什麼可以講那麼久,卻怎麼樣都只記得結束通話前你說,我會等妳,乖乖在這裡等妳回來。這句話簡直像咒語。
  布幕拉開,鳥瞰高速公路,川流不息的車龍,伴隨著奇詭而沉抑的音樂將故事開展。出發前我還在想該怎麼寫不爆雷的心得,結果才看了第一幕,我就知道我根本寫不出什麼狗屁心得。這不是一個依循正常程序述說的故事,反倒像是紀錄片,又像蒙太奇,女主角小美只活在眾人的敘事裡,破碎而抽離。這種由角色串起的敘事讓我想到芥川龍之介的〈竹藪中〉,最有趣的地方是影片不同於文字,能夠更明白地對比出「事實」與角色敘事的差異。其中張力最強大的一幕莫過於行車記錄器,尖銳的煞車聲之後是高高飛起而旋轉的世界,碰碰碰碰碰碰!世界顛倒,訊息雜亂,興許映射出小美的內心。
  訪談的對象從關係來說,由遠而近,最終拉到最遠,弔詭的是最貼近核心的母親籠罩的意象既深邃又幽暗,最遠的攝影師卻在行走過一段幽深黯然之後,走進一片燦然白光。這部片前面非常寫實,到了中後段卻開始脫離現實,走向真假難辨的幻境。海邊的火燃燒起來時,他們又叫又跳,歡欣雀躍。所以小美的那些朋友到底存不存在?總對著後照鏡梳瀏海的男友說,小美沒有朋友。廟口邊扒著飯的哥哥說,小美沒有朋友。優雅美麗的服飾店老闆說,小美沒有朋友。像她那種人根本不會有朋友。海邊拿著火炬的通靈師照著破敗小屋上的字"Faust is dead",說那些都是不存在的朋友。
  優雅美麗的服飾店老闆說,吸毒的人常說一句話:"Good trip, bad trip."人生有好的旅途,也有壞的旅途。我忘記她是如何敘述好的旅途,我只記得她講的時候,我感到一陣鼻酸,差點就要哭出來。
  我知道這是非常不恰當的比喻,但是我有時候會想,對我來說寫作跟吸毒沒什麼兩樣。兩者都是會榨乾生命的東西,會讓人脫離現實活在虛幻裡的東西,同樣影響生理跟心靈,同樣使人縱使明白危險卻仍不顧一切成癮,真要說有什麼差別,大概就是活在文字世界裡不致於使人漏尿。嗯,話是這麼說,我還是不會想去拉K(似乎是使用K他命的意思,看電影學單字),我討厭渾渾噩噩地活著,我討厭虛無飄渺的快樂。真好笑,這樣講起來,兩者又好像極端不同了。
  每個人看完一部片都會看到不一樣的故事,這是我看到的故事,很支離破碎,但我想你應該能懂,又或者我希望你能懂,不過,反正也無所謂,就當你懂吧。
  電影結束後,很驚喜地居然有映後座談,除了導演之外,女主角和音樂負責人也來到了現場。雖然問答可能因為語言問題,常常牛頭不對馬嘴,不過我想跟你分享兩點。其一,訪談角色各自有各自的音樂,製作時是分開的,而且特別留意要有殊異性,卻同時保留共通點,聽起來超艱鉅,尤其最後的片尾曲是融合了所有配樂特性而成,像是河川匯流。
  其二,也是我認為最耐人尋味的,問題是:有沒有想過,不呈現女主角的樣貌(相當於取消女主角這名演員),而只透過個訪談角色的敘事來建構這個角色?對此,導演只簡潔地回答說:這便是憐憫與悲劇的分別。
  雖然我資質魯鈍,但是我很喜歡這個答案,我想你應該也會很有想法才是。今天的信到這裡了,《小美》真是部藝術成就很高的片,但卻不至於讓人看得一頭霧水。你也知道我對藝術片不太行,就這方面來講算是個俗人,所以對於這種以親民方式來訴說精彩故事,卻同時保有美感的作品,我總是感到格外驚喜與讚嘆。
Deine Eule
(作於2018-02-19,封面圖片來源:台北市電影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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