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克‧大地(Jacques Tati)作品中的聲音實驗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作品數量從不是也不該是評斷創作者優劣的絕對標準。賈克‧大地Jacques Tati長片作品有6部:第一部長片《Jour de fête假日》(1949)、《Mon oncle我的舅舅》(1958)、《Playtime遊戲時間》(1967)等是常被討論的作品。還有形式特別的1974年電視劇場電影《Parade》,其中有表演者以氣球洩氣的聲音表演樂曲的聲音橋段、Tati本人也以默劇形式親自演出釣魚、打網球等戲碼。
以文字描述賈克‧大地電影中聲音實驗的趣味可能有些失禮,畢竟語言在他的電影除了製造混亂之外實在不是太重要。但在插科打諢般的笑料表面之下,值得更進一步瞭解賈克‧大地的聲音實驗美學與符號意義。
碎念的郵差Mr. François v.s 不說話的 Mr.Hulot
François這個角色最先出現在他1947年短片《L'école des facteurs郵差學校》,其實就是第一部長片《Jour de fête假日》的原型,短片中的段落幾乎直接運用在長片。
 
郵差角色與日後的胡洛先生Mr. Hulot不同,最直接的區分在於有無開口講話以及走動韻律的身體節奏差異。「郵差」為了與美國空航郵務所代表的快速進步一較高下,腳踏車不但騎得飛快還能邊騎車邊蓋郵戳。而且這位郵差還會抱怨碎念。但Mr. Hulot在電影出現時則像個局外人;走路和緩帶點停頓、謙遜有禮不多話,但,總是狀況外。
 
1953年《Les vacances de Monsieur Hulot胡洛先生的假期》開始,這個廣受大家喜愛的角色胡洛先生,變得極為內斂不語,或者是說更貼近默劇演員的狀態,他與周遭人的互動泰半是蜻蜓點水的點頭致意。基於他推崇默片以及身為喜劇演員的底子,作為導演的他逐漸將「語言」這個在有聲片出現後改變電影的媒介,稍稍在他的作品中閉嘴;不要讓過多的語言或聲音干擾打斷觀眾欣賞影片的流暢
語言為最不可靠的溝通工具
Mr. Hulot的台詞零碎簡單,未說完的則由聲音事件接續來完成他的對白。此外,電影中有一位次要角色扮演多語狀態的人物。如《Jour de fête假日》裡駝背、牽著小山羊的老奶奶。她置身在混亂之外,替觀眾在事件中銜接一些對白解說。《Mon oncle我的舅舅》小外甥則會拉著Mr. Hulot的衣角與他竊竊私語。或《Traffic車車車》裡的車廠公關Maria為了參展事宜必須不斷與人溝通講話等。
 
另一方面,使用語言溝通的電話、廣播也常出現在片中,例如《Les vacances de Monsieur Hulot胡洛先生的假期》車站廣播內容含糊不清難以聽懂,Michel Chion認為片中這樣傳播訊息的方式旨在引起空間的人們注意並製造混亂:我們會以為廣播的訊息與我們相關,結果是大家亂成一團。《Traffic車車車》裡,為了參展的一行人沿途所遭遇的狀況便是夾雜法語、英語跟其他語言等多語言溝通所造成的混亂。
咕咕、哞、汪汪─擬聲詞與所指涉對象間的關聯
我們學習語言的其中一環是先學會物件所發出的聲音,進而將這樣的聲音與視覺印象重複連結而得到所指意義:基本換喻的功能(metonymy)。這涵養過程讓我們自然會對某些詞彙聯結到另一個聲音,例如想到牛就自然想到moo這個聲音一般,視覺與聲音的掛勾。(Michael Chion)
《Traffic車車車》雨天車陣中,不同車有不同的雨刷擺動節奏,車內兩位女子交談的熱絡程度呼應雨刷的擺動頻率一來一往的急促,老先生車子的雨刷擺動則顯得遲緩等,這些聲音拿來指涉畫面中的角色狀況。
 
空間中迷失的身體─要去哪裡、遵循什麼方向
Roger Ebert 形容Tati在片中演出的Hulot,是位可愛古怪、走路略為不合拍的(the endearingly goofy and slightly out-of-step)。這種不順暢帶點癲癇的步伐節奏放置在公眾場域裡,便成為一個觸媒讓周遭因他而起一連串反應(聲音與畫面事件都有);特別是聲音的連鎖反應。
 
在舞蹈、建築裡會討論人與空間如何對話,有趣的是Tati身為喜劇演員所帶有的身體經驗,他以長鏡頭的寬廣視角搭配細碎的聲音,激活我們的聽覺神經並邀請我們去尋找聲音從何處而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Mon oncle我的舅舅》中,男孩們躲在街上對路人吹口哨惡作劇,讓路人無從判別聲音從何處而來、四處張望忘我之下撞上路燈。或《Playtime遊戲時間》(1967)裡尋找聲音來源的Mr.Hulot,在灰色叢林的辦公室迷宮裡茫然不知去向等,這類聲音小把戲是他作品中很重要的一個要件。
 
現代城市與自然鄉野的聲景(Soundscape)差異
自然與現代城市間的聲音分野在Tati的電影裡是相當清楚的,他自有一套詮釋人們在這些空間景觀所造成行為與聲景的區別在其中。《Mon oncle我的舅舅》與《Traffic車車車》尤其明顯。《Mon oncle我的舅舅》鄉村質樸的自然與童趣,貼近土地與人們生活的各種聲音、交談的熱度、老城區市集出現的背景音樂等,對比妹夫家整齊銳利的乾淨有序、夫妻倆相敬如冰的安靜。《Traffic車車車》車廠、阿姆斯特丹展場相較公路旁的鄉野小鎮,摩登機械與雞啼鳥鳴聲的對比等,Tati溫和但細膩清楚的方式區隔開來。
 
孩子氣的牛頭不對馬嘴
我們曾討論卓別林的音效運用,他利用胃脹氣、打嗝等,來表達這些聲音是需要衝破肉身藩籬達到自由流通(請見《卓別林從無聲邁向有聲的三部曲》),在Tati裡也有類似的運用。透過皮椅磨擦聲這類會在公眾場合會引起人側目與窘迫的聲音,來表達他孩子氣的消遣(boyish amusement)。
他關注的不是這些聲音會造成多大的效果,而是"排放聲音"這件事本身。有時也會出現牛頭不對馬嘴的滑稽(incongruous),例如在《Traffic車車車》中,車行老闆以為Mr.Hulot先生吹口哨一副事不關己樣,但事實上卻是一旁的清潔工人邊工作邊吹口哨自娛…
分散重組聲音使之引起連鎖反應
Michael Chion是這樣比喻的:「Tati的方式就像孩童塗鴉時,蠟筆總會畫超出輪廓線一樣,他使用的聲音不會填滿視覺上所見的物件,甚至常有超出輪廓的狀況。」
雖然Tati總是製作拍攝影像後才加上聲音,但他並非使它成為整體都有聲音的有聲片,反之在特定部分增加響度或變得更鏗鏘
也就是他沒有要透過電影呈現現實的完整切片(slices of reality),而是讓它像透過稜鏡一般分散重組(through a prism that separates and recomposes)。這些聲音重組導致另一種我們可能都沒想過的畫面情況。
 
Tati並不是遵循在鏡頭A提出問題,鏡頭B緊跟在後提出答案這樣典型電影推進的模式。如在《Les vacances de Monsieur Hulot胡洛先生的假期》人聲鼎沸的車站,畫面中的男孩被母親摑了一掌,這一掌像樂句中的停頓,一掌打響後旁邊喧鬧聲漸弱,接著車伕將一旁堆放著行李的手推車推離開、火車鳴笛後駛離車站,畫面跳接至鄉村中一輛破舊不斷發出運轉聲的汽車等等。各式各樣的聲音接力像齒輪一樣讓電影往前推進。
 
透過在整體畫面中去孤立強化一個細節出處,且故意在視覺上留下線索捉弄我們。所以若是我們沒來得及在這個畫面鏡頭找到聲音的出處來源,下一個鏡頭他又實驗了新的把戲。
Whose sound is this?
在他的電影我們總是會聽到某些內在的聲音來補償它的(視覺)缺席,像那些看不見的鳥、雞隻家禽等。但更進一步的是Tati對聲音近乎潔癖的實驗精神:"如果把這個東西的聲音去掉會怎樣呢?"或是"Whose sound is this?"
《Playtime遊戲時間》的機場與辦公大樓、《Mon oncle我的舅舅》Hulot妹妹家中各種高科技家電等,這些摩登環境裡過份乾淨的聲音狀態,幾乎是科學實驗室等級的真空隔離,因而使腳步聲、家中庭院的噴水池、大門開關、高跟鞋的清脆聲等細節能被確實注意。
摩斯密碼般的聲音韻律
Tati的聲音使用是符號性的,並且透過聲音對觀眾提出疑問,要我們在畫面中去找答案。(Michel Chion)。
Tati要我們去觀察、凝視聚焦這些物件的聲音。例如《Jour de fête假日》郵差腳踏車上的小鈴噹、《Mon oncle我的舅舅》妹妹家中噴水池水柱噴出的方式等,他電影裡的聲音有某種特定的節奏韻律在其中
相較同時期有些電影追求的是非常大規模或大音量的聲音,Tati透過這些零星精準的小聲音、再加上寂靜與微量的對話,反塑造一種真空感去營造另一種聆聽的層次,就像摩斯密碼般需要我們專注聆聽解碼(Michel Chion)。
小結:
Jacques Tati的作品或許不是在劇情故事線上會緊抓著你不放的類型,一不留神也是會有出戲的可能。但至少在聲音實驗的精神與活用上,他顛覆我們既有認知的固定印像,將日常生活中的片段切散重組,看著這些讓你會心一笑覺得,哦~對!生活中也遇過、聽過這些小片段,原來它們可以這樣有趣,或許能這樣感受就已足夠。
(本文同步刊登於【電影聲音隨筆Sounding A-Z】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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