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30|閱讀時間 ‧ 約 17 分鐘

提著南瓜燈的影子

   「不給糖,就搗蛋!」
  林安面無表情地把門碰地一聲關上,門外傳來叩叩叩叩的敲門聲。
  「難得的節日,就讓我們忘掉中央極限定理,忘掉樣本變異量為什麼要除以n-1,忘掉他媽的虛無假設,好好放鬆一下吧?妳這個Arbeitssüchtiger,真的是⋯⋯還不快出來一起玩,來啦來啦!」
  她抓起一包稍早在超市買的一公斤裝小熊軟糖,把門重新打開,扔到滿臉是血的Markus懷裡,害他往後踩了一下Hans的腳。這個高大的金髮男子在臉上畫了一張特大的蜘蛛網,被重踩一腳後蛛網從鼻頭壓縮起來,倒多添了幾分藝術感。
  盯著那張臉,她無來由地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原本自以為是的其實只是幻想而已,學業也好,感情也好,似乎總是需要歷經摧折才顯得出其價值,倘若真的有的話。是啊,她酸澀地想,就像是那張化妝技巧拙劣的蛛網,竟然還是因為整張臉痛皺了才顯得栩栩如生,要是讓她來化的話肯定好看多了,Markus根本只是在惡整他吧?但這傢伙卻還是笑得這麼開心,真是白癡。
  「給,兩位殭屍先生請到別處搗蛋去,Tschüss、ciao、掰逼,慢走不送。」
  碰。
  「喂喂喂!妳這個缺乏生活情調的Arbeitssüchtiger⋯⋯」
  碰。
  接下來的聲音就被阻擋在玄關的門後了,林安就這麼隔著兩道門,把原本已經小得不能再小的朋友圈緊緊隔離在兩公尺之外,靠在門板上,不知所以地鬆了口氣。入冬的冰冷沿著背脊爬入她體內,縱使氣溫已經降到攝氏五度以下,她依舊沒有轉開暖氣。這根大木頭。她深深嘆了口氣,緩緩抱著腳坐下來,彷彿這樣就能使躁動的心緒平靜下來,但顯然一點用也沒有。她把臉埋進膝蓋裡。冷死了,幹。要是今夜還不說出口,她一定要掐死那傢伙。她閉上眼,渾身止不住地打顫。
  Arbeitssüchtiger,把字拆解開來,就是工作成癮者。Sucht這個詞彙很有趣,作名詞的時候,是癮;作動詞的時候,卻是相當單純的找尋。總是在尋求工作,不是失業,而是工作成癮,通俗一點來說就是工作狂。狂,又是一個有趣的詞,癲狂,為工作而癲狂,也就是krank,所以德語裡這樣的人又可稱為Arbeitskranker。
  林安笑出聲來。交換這一年用功學習德語,看來已經病入膏肓了。
  「誰會想要在百鬼夜行的夜裡挑燈苦讀啊?還冷得要命。」她喃喃自語,耳邊還迴盪著剛才Markus天真的口吻,忍不住又嘆了口氣。「會短命的啊,可惡。」
  她緩緩起身,在沒開燈的房裡貼著牆走,像隻恆溫的小壁虎。彎進同樣冷得像冰窖的小廚房,她打了個噴嚏,於是趕緊給自己燒了壺熱水,小心翼翼地倒進保溫壺裡。她無比專注地將蓋子旋緊,因為一旦扣歪了,保溫效果就會大打折扣。
  林安喜歡仔仔細細地做每件生活裡的小事,因為她知道,除了在選擇題制霸的教育體系裡運氣稍微好了一點,自己沒有什麼過人的長處。比如學外語。她天生沒什麼語感,只能反覆聽課文音檔,跟著覆誦十遍、二十遍、三十遍;她常常羨慕那些能夠神準發出母語者一般腔調的同學。當初拼死拼活申請獎學金出來交換,想藉由環境來逼迫自己熟悉這個語言,想不到來到了這座大學城,卻只是讓自信心摔到谷底。
  熱水下肚,她滿足地望著窗外喧鬧的人們,心情總算好轉了一點。時間已經接近晚間十點,宿舍區裡的派對才正要開始百花齊放,那些酣暢的笑語襯托著室內的靜寂,接著她聽見牆上的時鐘答答地踢響秒針,把海馬迴裡不存在的沙漏倒置。
  Markus是她在這裡交到的第一個當地朋友。那時她和一群台灣交換生去漢學系張貼小紙條,其他人陸陸續續找到了語言交換對象,就剩下她的還一直了無音訊。她會在熄燈以後盯著天花板發愣,想像那張紙條孤伶伶地掛在告示板上,慎重乘載著她字跡的四個角日益磨損,蜷曲成主人失眠的姿勢。終於在某一天,她收到了信,一封忘記署名的信,內容簡簡單單地寫著「交朋友,學中文」,活像什麼補習班的廣告。
  「就那副缺根筋的樣子,到底哪裡好了。」林安扁扁嘴,拉緊大衣。
  那是什麼?
  從三樓的高度看下去,有足夠寬廣的視野,同時又能維持良好的清晰度,於是林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應該是前一天熬夜讀書的緣故,再加上在微雨的夜晚,烏雲遮蔽下的森林顯得比往常要更加陰暗,所以才會產生這種錯覺,一定是的。人怎麼可能憑空出現嘛,又不是什麼現影術,是在霍格華滋膩?
  她慌亂地重新聚焦,果真在森林邊緣看見了一道人影,確認了剛才並非錯覺。那人的打扮不像是現代裝束,罩著件黑色斗蓬,帽兜卻沒有拉上,一頭及肩的黑髮柔順地披散在肩上。這身裝扮或許在平時會相當惹人注目,但在萬聖夜裡反而顯得古怪地正常。雖然飄著細雨,視力二點零的林安仍能清楚地看見他的臉,但是她甚至沒來得及辨別此人的種族或國籍,就這麼毫無防備地對上了他的眼睛。
  或許從這刻起,這夜發生的事情都只是夢境,林安往後總是這麼告訴自己。所以說啊,人要好好睡飽才行。
   「妳有看見我的南瓜燈嗎?」
  那個人劈頭就問了這麼一句,聲音溫溫潤潤,令人聯想到海洋,廣闊而深沉,並在這個時刻不合時宜地令她想起了家鄉,不過下一刻,林安只覺得頭很痛而已。受到莫名的衝動驅使,她居然就這樣在不到五度的溼冷晚上孤身來到森林邊,等她回過神來時,這雙直勾勾看著她的眼睛已經迸發出了某種堪稱希望的光芒。
  真是糟透了。恢復理智後,林安才忽然想起入宿那天,在此讀博的台灣學長神神秘秘地告訴他們這群菜鳥交換生,這一帶十年前曾發生過兇殺案。旁邊就是森林,很適合棄屍啊,學長如是說。她嚥了嚥口水,朝對方扯出尷尬的微笑。該死的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刻想起來啦!
   「我沒看見多少人有刻南瓜燈。」她問,心裡納悶著,她認識的歐洲朋友大多都跟台灣人一樣,只是跟風開變裝派對,並沒有真的像北美那樣熱衷於南瓜雕刻。「你在哪裡弄不見的?」
   對方偏頭認真想了想,才說:「忘記了。」
   「蛤?」
   「我忘記我在哪把南瓜燈弄丟了。」他很有耐心地幫林安畫了個重點。
   「是喔。那我沒辦法幫你了,你慢慢找吧!萬聖夜快樂。」
   這麼冷的天,再怎麼心地善良也不可能幫陌生人地毯式搜索南瓜燈吧?林安翻了個白眼,拉緊大衣轉身就要離開,但長版外套的腰帶卻從後頭被輕輕扯住。
  「我迷路了。」
   「蛤?」她扭頭,狐疑地看向正露出可憐兮兮眼神的人。「你不住這嗎?」
   他搖搖頭。
   「你住老城區?還是法國區?」
   他又搖搖頭。
   「你到底是不是學生啊?」
   在他貫徹始終地搖頭以後,林安心裡警報器震天價響。喔喔喔是可疑人士,是來路不明的可疑人士!她感覺腳下的步伐僵住,全身寒毛直豎,並且開始默默祈禱不遠處成群結隊遊行的妖魔鬼怪們能夠往這裡多看幾眼。
   「把南瓜燈弄丟,我就看不見路了。」他輕聲說。
   林安做了幾個讓她從內冷到外的深呼吸,雙手抱胸,居低臨上地瞪著這目測至少有一八五以上的男子,想著脖子真痠,還有自己到底是鬼遮眼還怎樣,為什麼要跑來蹚這趟渾水,還有從剛才一直令她感到隱約不對勁的,究竟是什麼?
   滋滋滋,滋滋滋。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林安的心一沉。
   她不想現在就知道答案。
   於是她做了這輩子也許是最瘋狂的決定,那就是跟著這個她不久前還誤以為是錯覺、現在則淪落成身份可疑的男子一起進入森林,找尋他那失落的南瓜燈。
  漫步在幽暗的林子裡,他們簡單做了自我介紹。在他說出自己名字時,林安差點被腳底下突起的樹根絆倒,然後在對方的攙扶之下,總算明白那股違和感究竟來自哪裡:是語言。這個用精確無誤的母語腔調朗誦出德語名字的男子,長相並不似台灣人,卻從一見面就用道地的台灣腔與她對話,最扯的是她居然還遲遲沒有發現。或者是潛意識裡把他當成了同鄉,所以才降低了警戒心吧?她三不五時轉頭過去打量著這個人,完全沒察覺不久前的沈重心情,現在老早拋到了九霄雲外。
  「既然你講話那麼台,我就叫你阿一好了,聽著很有親切感。」
  「嗯,好。」
  「但我還是嚇到了⋯⋯所以你不是台灣人喔?中文說得超級好,我有兩個德國朋友中文都已經很厲害了,但跟你這母語等級完全不能比。你從小在這長大嗎?」
  他靜默了半晌,林間只有極為細碎的雨聲,以及兩人前行的聲響。
  「我有印象以來就在這裡了。」
  「是喔。」林安並沒有留意到這句話的模糊之處,因為她正好瞥見樹根部有個翻覆的南瓜,興沖沖地跑過去抱起來左看右看。「欸,是你的南瓜燈!」
  他連看也沒看便搖搖頭。「不是我的。」
  林安被澆了盆冷水,心情不太美麗,然而好勝的性格卻偏偏在此時發揮了作用。她提著小手電筒孜孜不倦在林間穿梭,在短短半小時內撿到了不下十顆蠟燭燒盡的南瓜燈,但是沒有一個是他的那顆。
  「老實說,你是不是在耍我?」林安憤憤地說,「請問您掉的是金南瓜呢?還是銀南瓜呢?話說南瓜本來就是金色的,啊好想吃金瓜米粉⋯⋯」
  「台灣也過萬聖節嗎?」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提問,林安反射性地答:「過啊!商人海撈一筆的節日怎麼能夠放過?不過,我打賭台灣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以為萬聖節是十月三十一日,想想真是挺好笑的,明明一窩蜂玩得很起勁的就是萬聖夜,去維基百科查一下很難嗎?All Saints' Eve跟All Saints' Day能一樣嗎?不過我們這個年代,傳統宗教節日慢慢跟原本的意義脫節,好像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妳說的傳統宗教節日,」他伸手指向遠處喧鬧的大學生。「跟外面那些人的裝扮有關嗎?」
  「勉強吧,雖然我覺得絕大多數人只是好玩才裝神弄鬼的。」林安吐了吐舌頭,想起了盛裝打扮的Markus跟Hans,不禁又鬱悶起來,嘀咕著:「都大學生了還在那邊不給糖就搗蛋,幼不幼稚啊?」
  似乎察覺了林安心情不好,他調整步伐,靜靜走在她身邊。這個人看起來會不會過於悠哉了?林安忍不住想,會不會他根本就沒弄丟什麼南瓜燈,只是來狩獵寒冷萬聖夜裡淒涼慘淡的單身女孩紙?雖然腦洞大開,但她最擅長的就是表裡不一,打小當慣乖乖牌的她最擅長表面微笑內心吐槽了,這技能說無用很無用,但在社交場合裡還真是偶爾能帶來莫大效益。
  Hans曾經當著面告訴她,她過於善良了。這句話才不是真的。她只是膽小而已。因為過於膽小,所以不敢向他人表露自己真正的想法;因為過於膽小,所以害怕任何關係的變動;因為過於膽小,所以直到現在都還無法拿出手機,點開半個小時以前傳來的訊息。她知道那是誰傳來的。她甚至能夠篤定訊息的內容。
  因為妳太善良了。她閉上眼想著,沒有比這更殘忍的評語了。
  「萬聖節,有個別稱叫萬鬼節。」他突然開口。
  「幹嘛?拜託不要開始講鬼故事,我會怕。」林安惶恐地看著身旁的人,唯有怕鬼這件事她絕對會再三重申,無論有多麼毀壞社交情境也是一樣。
  他低頭望著林安。「為什麼怕呢?」
  「就是怕啊!」她尖叫著摀起耳朵。「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你也有吧?」
  「南瓜燈。」
  「蛤?」
  「我的南瓜燈。」他平靜地說。「我最怕的就是我的南瓜燈。」
  Sucht這個詞彙很有趣,作名詞的時候,是癮;作動詞的時候,卻是相當單純的找尋。於是中文把Arbeitssüchtiger翻譯成工作成癮的人,為工作癲狂的人,總讓林安感覺到一股詩意的美感。如果要她承襲倉頡的意志,拂起袖來發揮造字的天份,那麼她第一個取的會源自Sucht的這個字根,-süchtig,因為人們總是在尋找。尋找某樣物事,尋找某個人,尋找某些抽象的概念,其實這些終歸合而為一,那就是幾近病態地在尋找自己所缺乏的部分,又或者是自以為欠缺的部分。
  林安覺得沒有什麼能比這個字根更貼切地捕捉人性了。
  「你是說,你最怕的東西,就是你拉著我找了半天的南瓜燈?」
  他點點頭。
  「你果然在耍我啊?」
  他搖搖頭。
  「⋯⋯你倒是說說話啊!」
  他總算開口:「妳知道人們為什麼要提著雕刻的南瓜燈嗎?」
  林安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古怪的人要在此時提起南瓜燈的由來,但是前幾天正好在語言課上報告了萬聖夜的傳統活動,身為稱職Arbeitssüchtiger的她當然義不容辭地把腦裡頭的知識倒了出來。
  「據說愛爾蘭有個叫傑克的吝嗇鬼,為了貪小便宜說服惡魔變身成六便士來付酒錢,結果超沒品地把人家鎮壓在銀紙下面,直到惡魔同意永不取走他的靈魂才放人家出來。傑克老死後,福報不夠上天堂,地獄的守門人又是當年被他擺了一道的惡魔,上窮碧落下黃泉都沒有安身之地。後來魔鬼看他可憐,賞他一塊炭火照路,傑克為了不讓那一小塊火光熄滅,就把它放進戳了孔的南瓜裡作為燈籠。」
  「嗯,妳知道得太多了。」
  林安驚嚇得往後彈了一公尺,一直面無表情的他竟笑了起來。
  「開玩笑的。我不會對妳怎麼樣,妳說得很完整。」
  「你也會開玩笑啊,我還以為你就是個死面癱⋯⋯」
  「我不是面癱,我是Eins。」他認真地強調著自己的名字。
  「是是是,阿一大大。」德語的數字一,真是個奇怪的名字,林安想,但謹守本分地沒有當面吐槽。「所以呢?傑克的燈籠跟你怕南瓜燈有什麼因果關係?」
  「這個故事沒有帶給妳什麼啟示嗎?」
  「不要隨便戲弄惡魔?」她隨口答,看見對方肅穆地搖搖頭,才拍拍冰冷的雙頰,邊呵氣在掌心裡取暖,邊思索著。「哦!我想到了,無處可去的傑克是因為有了那盞南瓜燈才找得到路,如果弄丟了的話,可能就要永遠迷失在世界裡了吧?這樣想起來,南瓜燈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所以丟了就要拚老命找回來啊。」
  他停下了腳步。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已經繞回了原本的入口,由森林阻絕的塵世喧囂、群魔橫行,彷彿全都亮晃晃地在世界另一端招搖著。
  「不,南瓜燈只是把路照亮,卻不會指引方向。」他說。「一旦找回來,就只能繼續迷失在世界裡,所以我怕。故事裡的提著南瓜燈的人,總是只有一個而已,所以我怕。我看著提著南瓜燈的人們,總是成群結隊地走,就會想著為什麼,為什麼只有我是一個人提著燈,獨自走著呢?」
  林安突然發現,他手中不知何時提著一顆南瓜雕成的燈籠。
  啪擦一聲,燈芯燒出了火光,黃澄澄地映出來,隔著南瓜殼打出了陰影,在他臉上畫出一幅憂傷的笑臉。
  她還發現,燭光搖曳中,他的腳下並沒有踩著影子。
  「等、等一下!」
  他低垂的目光重新回到林安身上。她閉上眼,鼓起全身的勇氣。
  「感覺你好像要變成什麼我害怕的東西了,所以在變身之前你先聽我說。我不懂南瓜燈,也聽不太懂你從中得到了什麼啟示,感覺有什麼多層次的象徵意涵解讀起來麻煩死了,但我喜歡吃金瓜米粉。那個口味可以瞬間讓我回到台灣,那叫什麼?不是Kürbis也不是南瓜,那叫幸福。」
  她感覺對方朝自己靠近了幾步,深吸了一口氣,又繼續說下去。
  「今天晚上,對,就是現在,準確來說是半個小時以前,我最喜歡的人跟我最好的朋友告白了,他們八九不離十也一起提著南瓜燈走在遊行隊伍裡面,幹我超不想去想像他們曬恩愛的畫面,可是我能怎麼辦,他們是我在這裡最最重要的人,我希望能看見他們幸福。」
  她一鼓作氣說完,深深嘆了口氣,張開眼看向他。「我是要說,就算是提著燈走在一群人裡還是會感覺到自己是一個人,自己走跟大家一起走其實沒什麼絕對的分別。如果參加過派對你就會知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再怎麼熱烈的隊伍也總是要解散的啦,這些都老生常談,你搞得我好像老頭子⋯⋯」
  滋滋滋,滋滋滋。
  林安不自覺地將手伸進了口袋。他只是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手中的南瓜燈恍惚顯得愈來愈亮,她對於自己剛才的口無遮攔後知後覺地感到害臊,低下頭才發現,這個人或許不是他最害怕的那類東西。
  「妳的南瓜燈也找到了,太好了。」
  他極為特殊的嗓音在細雨中縈繞著,等林安回過神來時,手中握著的是他尋找已久的南瓜燈,握柄還留有餘溫。她左手握著口袋裡的手機,右手握著微笑著的南瓜燈,低頭細看。
  她的影子回來了。
  每每回想起這段如真似幻的記憶,林安唯一能確定的一點是,他在消失以前喚了一聲她的名字,竟讓她感到無端溫暖與懷念。
  Eins是為一,Einsamkeit是為孤單。總是孤獨行走,卻也用孤獨照亮前行之路,追尋著孤獨的一個人;如影隨形,孤獨成癮,每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倘若她真能選擇造一個字,只會是Einsamkeitssüchtiger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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