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英雄風潮讓許多原本只能見容於漫畫的超級英雄出現在電影之中,但在這過程中也捨棄了許多英雄,或者毀掉了許多英雄,迪士尼在《小鹿斑比》這種極端血腥的作品多年後改弦易撤,他們改造了自己的形象,他們要闔家觀賞,他們要最大客群,他們譴責暴力,卻對許多超級英雄做了最暴力的事情──將他們的靈魂抽出來,根據「市場需求」改造,而他們的成功使得其他生產超級英雄電影的公司也想要跟上,結果就是大部分的超級英雄的暴力都被自然化、娛樂化、日常化了,我們再也看不到如《刀鋒戰士》、《閃靈悍將》那樣的作品。觀眾只聽的到各種擊打音效,觀眾不知道各種傷害下人會怎樣,觀眾只會覺得這就是個自然而然,毫無負擔的狀態,觀眾忘了人體的脆弱,也忘了戰爭的可怕,人彷彿成了塑膠做的玩具,暴力被不成比例的縮小,呈現。
所以我們需要《曼蒂》這種電影。
《曼蒂》的故事很簡單,一個男人的女人被邪教團體殺了,所以他在倖存後踏上復仇之旅。男人雷德由素有「爛片之王」的尼可拉斯凱吉飾演,他在裡頭飾演一個現代樵夫,他不喜社交、沈默寡言,在山中鋸他的樹,下班後就回家。而他的老婆也就是本片片名來由的曼蒂,則由安德莉亞·瑞絲柏飾演,是附近加油站的收銀員,同時也是一名畫家,對神祕學相當感興趣。她給人的感覺像是在先前《鳥人》裡飾演主角情人時那種那種空靈而不可捉摸的氣質的加強版,或者《遺落戰境》裡頭主角情人(剛好這兩部她都演主角情人而非正室)那種皎潔而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在她迷茫的眼神裡總有不可解的秘密。黑色的長髮,黑色的眼珠,當她在無邊的森林中行走,彷彿是活脫脫的女巫,她與雷德住在山裡的屋子,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直到邪教教主看上了她……
部分觀眾評論劇情節奏太過拖沓,這自然指的是雷德展開復仇之前的鋪陳,比如描述曼蒂的童年陰影,比如描述邪教組織的生態,還有雷德與曼蒂的種種親密互動,固然後半段的復仇橋段充滿各種官能性的可看性,你可以看到我們的凱吉哥各種武器一應俱全,自己鑄造的斧頭再到寄放朋友家的十字弓與隨手拾起的水管或電鋸,他從木樁上鐵絲中掙脫出來之後逐漸變成行走兵器。這整個過程都相當有看頭,尤其是當他一個個對決那些彷彿從《養鬼吃人》系列裡跑出來的,穿著皮衣,身披尖刺重機騎士們時,我還以為是在演那應該不會有續集的《惡靈戰警》,於是當凱吉哥拿起鎖鏈拋擲出去,我整個人都起了雞皮疙瘩,這些戰鬥可謂肉感十足,多汁鮮嫩,彷彿剛從烤箱拿出來的薄皮嫩雞一般,這似乎更顯得前頭的鋪陳有些相形失色,然而若沒有前頭的鋪陳,本片的主旨也難以成形,就只是暴力美學的展演,我們可以從開頭雷德在車上聽到廣播說美國人民的心靈逐漸覺醒等等話語來與後頭發生的事情做比較,我們會發現文明從不能抿除暴力,即便它總是聲稱要去除暴力(用廣播或各種傳媒不分晝夜傳遞訊息),文明能做的是控制暴力,讓暴力替文明服務,而當這個文明是一種以善之名,不需知識檢驗,圍繞個人崇拜的宗教時,暴力就變得更加容易,也更加合理。
正如中世紀的獵巫行動一樣,宗教(尤其是男人主宰的)懼怕他們控制的對象(女人或像女人一樣被統治的男人)掌握知識而有自我見地,所以他們以教育、引領之名,透過各種儀式來施展他們的暴力以此達到權力的展示與對質疑者的震懾,你可以說裡頭的邪教展現的那種凱吉哥口中的「瘋狂邪惡」是少數,但是你卻不能否決宗教那種根深柢固的想控制人的慾望,在電影中當邪教教主綁架曼蒂到他眼前時,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邊說話一邊與曼蒂的臉孔重疊,兩張臉孔交互重疊,眼睛一下是教主的一下是曼蒂的,這是兩張臉孔的對視,也是宗教最常見的手法,他們假意跟你一樣弱勢,慢慢的跟你結合(臉孔的重疊作為一種交合的隱喻),最後你才發現它們原來是要來當你的主人,原來是要控制你,如同邪教教主一邊稱他的崇拜者為兄弟、姊妹,一邊指揮他們與辱罵他們,讓他們同時恐懼也崇拜。正如曼蒂的父親說是為他們好,命令曼蒂跟她的玩伴用鐵撬把椋鳥寶寶們一棒棒敲到泥土裡。當人類審視周遭圖景,去除玫瑰色的想像時,會發現暴力無所不再,正如即便在最大眾的媒介-電視也不例外,除了特攝裡的暴力,還有起司廣告的暴力(或者根本上來說要把這些意識型態,這些神話模式植入無警覺的觀眾腦中本身就是暴力)日常人對其早就見怪不怪,以致於當實際見到暴力行動在身邊發生,日常人不是無法反應就是拔腿逃跑,因為他們沒想到暴力居然這麼可怕(暴力在文明的駕馭下披上無害的表象,正如電鋸既可鋸樹構成無奇的日常生活,也可鋸人構成駭俗的張狂罪行),如同小時候的曼蒂,或者雷德在經歷愛人之死後的恍惚,以及驚醒後跑進廁所(色彩異常活潑的橘色房間)坐在馬桶,搖擺在哀痛與憤怒之間。
當日常狀態被瓦解,人只有兩個抉擇,成為暴力的受害者,或是成為暴力的施行者,而其中人不人道只差異在對象是不是人類,當一個人受害,毫無疑問的有人道問題,但在暴力施行方面則依照對象而定,暴力對人是不人道的,暴力對非人則是有可議空間的。即便《曼蒂》的形式在導演帕諾斯·柯斯麥托斯的大膽處理之下相當風格化,煙霧瀰漫、色彩詭譎,而搭配曲子則恰到好處的服貼著呈現的影像,從哀傷的曲子到狂熱的搖滾,使得本片處處充滿妖異的美感,俐落的剪接加上誇張的構圖都緊緊吸著觀眾的眼球,你很少能找到一般的色彩與清晰的畫面,然除了形式的激進外,探究其主題也並非空洞無文,相反地它展演了人類崇拜對上自然崇拜的對決。
邪教教主從曼蒂對神祕學的喜好及氣質誤以為她是可以輕易哄騙的羔羊,卻被她狠狠嘲笑了一番,故憤而殺人,曼蒂的「笑」是一種超越性的笑,她看破了這些人的手腳,這些自我崇拜及自我崇拜者的追隨者,以為自己是宇宙中心,以為自己有超自然眷顧,正如教主一再強調的:「萬物都屬於我」,實際上這是一種被人文化的自然崇拜,但既然宇宙如此浩瀚、自然如此強大,又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愚蠢的人猿作為其代言人?反之,萬事萬物都應該充滿著宇宙,充滿著自然,中心是不可能的,教堂是可笑的,因為自然就是自然,所有的旨意都在其之中而不能化約成規定人行為的教條,因而所有的教條都是可笑的,而人總是暴露在暴力之中,與自然進行暴力的角力,這才是對神祕最極致的崇拜。
主角雷德的背景則同樣隱晦,從他的身手到跟朋友的對話,不禁讓人懷疑這樣一個乍看普通的樵夫有什麼樣的背景,因為若不是害怕自己會濫用,哪個普通人會把十字弓存放在朋友家而不是自己家?又有哪個普通人會具備鑄造殺人鐵器的能力呢?不過這些在劇中都是點到為止,因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我不犯人,人倒犯我」的狀況下,雷德被迫逐漸喚醒「本能」、逐漸喚醒「過去」,他才有了與那些非理性的地獄飛車黨一戰的能力,「非理性」是人類在遠離文明之地用來生存的保證,彷彿「瘋狂麥斯」的世界(之前的片名就曾被翻過衝鋒飛車隊)他成為了暴力本身,沉默而強大,而純粹的暴力是不需要崇拜者的,那如同切開山脈的河水,燃燒森林的雷電,粉碎大地的地震一般,不需要言語來傳播(人類崇拜需要由言語來傳播),甚至不需要觀眾來見證,它自行其是,自我證成,它因它者而起,就像《惡靈戰警》裡主角接受梅菲斯特的契約成為惡靈戰警得到超能力一般,卻不需仰賴它者而存,如同惡靈戰警最後反叛梅菲斯特的意志用自己的意志來行使這力量一樣。《曼蒂》在這邊做的更徹底,所有的代理人都不再需要,人不需要代理人來替自己尋求救贖,它只需聆聽身體裡非理性的耳語即可,那些催動狂野殺戮的非理性的耳語,有一個浪漫的起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