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場凝視實驗，與過往和好如初

▍ 前言

▍ 凝結之時

01

你聽過凝視實驗嗎？

在一定的時間內，兩個人不說話，也不刻意交流，全神貫注地凝視彼此的雙眼。你可以笑、可以換姿勢，亦可以眨眼，但是目光不能從對方的瞳孔上移開，這就是凝視實驗。

凝視是兩個人之間最輕易卻也是最脆弱的連結。生活中總有不經意與陌生人相視的時候，而在那轉瞬之間，你會投以善意的笑，還是尷尬地撇開頭、切斷你與他之間的連結？

「凝視實驗首先由美國行為藝術家 Marina Abramovic 發起，她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與陌生人展開一連串的凝視，其中最廣為流傳的是她與舊情人對視而落淚的影片。」

在我真正開始參與凝視實驗前，主持人做了以上的引言。

她說，在這個實驗中，沒有人能保證你會得到什麼，感覺到什麼。雖然凝視實驗需要兩個人才能完成，可是對方不會知道過程中你閃過哪些念頭。當然，你也不會知道對方在你眼中看見什麼。

「進行到第三回合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有機會的話，真希望也能和你來一場凝視實驗。」北上的區間車駛離台北，把城市的喧囂遠遠拋在後頭。我靠著車門、幽幽地對 R 說。

「到暖暖了耶，不下車嗎？」

「可是外面的太陽好大，我們還是繼續待在車上好了。」

第一次約會，沒有精心規劃的行程，走的是相對隨興的路線。就連當初決定去暖暖也只因為那是某個高中老師的家鄉。

想來以前是絕不懼怕太陽的。依稀高中時我們讀自然組的女生還曾自嘲：人家社會組都隨身攜帶化妝包了，而我們連在等紅綠燈時要找陰影都還不懂呢。

車門打開前， R 示意我往前站一步。在我的背脊離開冰涼的金屬門的剎那，我不經意地說了聲「謝謝」。

車上的人潮陸續散去，我們揀了位置並肩坐下，平靜的海被框在背後，陽光則慵懶地踩在寥寥的村落旁。初遇 R 時也是這樣的時節呢，夏蟬是稱職的說書人，留守在故事的起頭和尾聲，不像我們。

02

第一次接觸凝視實驗時，一共進行了四個回合，每一回合都與不同的陌生人進行凝視，時間長度分別為三、五、十和十五分鐘。

首場是最尷尬的，雖只有短短的三分鐘，但我卻有超過一半的時間都在笑。那時約有十幾組人馬同時進行實驗，泡在此起彼落的笑聲中更讓人止不住笑。不時撥撥瀏海、搔搔臉頰，各種細微的動作都在試圖掩飾心底的焦躁。

來到了五分鐘回合，一開始還會微微想笑，不一會兒就進入放空的狀態，腦中盤旋起各種想法：還沒做完的工作、久未聯絡的好友……甚至好奇起對方正在想什麼。時間是水，慢慢稀釋掉尷尬想笑的感覺。你會忘記自己正在凝視一個人，也會忘記你正被一個人凝視著。

少了人聲而沉寂下來的空氣讓意識變得飄忽，陳舊的記憶片段趁虛而入，「我分開細細觀察對面陌生人的五官，發現那雙朦朧的桃花眼像你；細長而挺直的鼻樑像你；不笑時沒有上揚弧度的嘴角也像你。」我說。

究竟是為什麼呢？與 R 的記憶早該停在以年為記數單位的時間尺度之外。可卻在那樣一個完全無關乎回憶、無關乎他的場合，想起這個已形同陌路的舊友。

火車頭也不回地奔馳著，叩隆、叩隆的步伐像在奮力追回那些已逝的時光。

「那我們開始吧。」

我在手機鍵入十分鐘的倒數計時，用力眨了眨眼，便開始與 R 的第一場凝視實驗。

原以為有過去幾次凝視的經驗，會讓我在他面前顯得平靜且莊重一些。不料，頭幾分鐘我還是止不住想笑的衝動，原先想塑造的清新形象終究功虧一簣。

誰不想給人煥然一新的感覺呢？尤其是在你的面前呀。

這趟火車約會的前幾天，某個送別好友出國的場合讓我們久違地重聚。重新再見到他，竟沒有原先預想的陌生、以禮相待，「看見你們又像以前一樣吵吵鬧鬧，其實挺溫馨的。」其他人對我們說。

遲遲止不住笑意，我掐了掐臉頰，強迫自己保持冷靜。指甲陷進雙頰的瞬間迸發出輕微的刺痛感，薄薄的膚色粉末嵌入指腹的紋理中 。 R 瞇起眼睛、偏斜著臉，對我的行為表示疑惑。他眼下的臥蠶像兩個柔軟的坐墊，盛接狀似倒 V 的一雙會笑的眼睛。

我不禁想：上次得到他的目光是什麼時候了？

七年前的盛夏，那時學校的新大樓還沒蓋好，蟬聲奮力地在施工的噪音中尋得一處狹縫，出走自隔棟大樓座位前後的我們耳裡。

剛開學的頭幾天，當我從 R 手中接過傳來的單子時，尚還會禮貌地說了一句「謝謝」。

「之後倒是沒再聽你說過謝謝了呢。」熟了以後，他便常這樣調侃我。

明明才短短十分鐘，時間卻慢得像被凍住似的。我一邊想著自己究竟有沒有按下倒數計時；一邊以淡定的姿態持續與 R 對望。心裡慶幸在他眼前的是現在的我，而不是前陣子我那狼狽的樣子。

最顯見的便是外表的改變了吧。褪去粉色襯衫與淺灰色的制服裙，當初因他而開始留長的瀏海也沒再剪短過，厚重的妹妹頭齊瀏海終究住進了歷史。

天氣這麼熱，我開始擔心：不知汗水有沒有讓我脫了妝？過去還在摸索化妝時，常被朋友笑說臉撲太白、粉底刷痕太明顯。如今看來，那些曾經讓我感到難為情的評論，竟都成了寶貴的建議。

在我馳騁各種想法的同時，眼前的 R 卻只是一如既往地盯著我。我們都是不笑時就不會自帶笑容的人，平直的唇形讓我無從猜測他的思緒，我開始擔心：會不會其實他心裡很不耐煩，覺得我提了這什麼無聊的遊戲？

......所以我到底有沒有按下計時鈕啦？

03

凝視的當下，映入眼簾的畫面宛若帶著淺景深效果的一張照片。自他的雙瞳為中心，向外輻射出去的五官、配件和服飾，乃至於移動的車廂、窗外的景致，都是模糊而失焦的，像沒有配戴隱眼時我所看見的世界。

也像淚水模糊視線時所看見的世界。

從某一刻起，在他眼中的我便只剩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了吧？看著淚水在他眼眶打轉，我試著用臉部表情傳達我的困惑：挑眉、抿嘴、皺起眉頭……雖然也不是未曾見過他的眼淚，而且真要說來，原先我甚至還有點期待能看見他流淚。

為什麼會哭呢？觸動你的是哪一份回憶呢？與我成了陌生人之後，後來的日子你過得好嗎？你是真的討厭我嗎？你曾經想起我嗎？曾經想找我出來敘敘舊，把當初沒說出口的話好好說完嗎？

手機細微的震動搖碎了凝結的氣氛。結束凝視後我們不發一語，各自撇開了頭，靜靜看著窗外的風景掠過。四周空氣安靜得過份，我率先打破沉默，開始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就像日本人被告白時會仰頭說「今夜月色真美」一樣。

後來我們在宜蘭站下了車，赤豔豔的烈陽把彩繪繽紛的火車站曬得發燙。我撐開摺傘，漆著銀漆的外層配上黑色內襯的傘面最具防曬效果。

我們走進一家日式的食堂，用餐空間裡陳設著書報雜誌和老舊的唱片，饒富文藝氣息。想來這似乎是我們第一次一起正式地用餐，小時候家裡管得嚴，我們向來相約甚少，連放學後一段十分鐘的路途都格外珍惜。

說也奇怪，和 R 當了六年的同班同學，可我們做陌生人的時間卻佔據了大半日子。有超過三年的時間，我們從不來往、不交談，對於彼此總是冷眼旁觀。

我們曾經那麼冷漠而陌生，卻也曾那麼要好；那麼殷切地心繫。

吃飯過程中我們沒有談到哭泣的原因；一如我們不曾深究為何發生衝突、為何沒能繼續走在一起。

我們在意的永遠只是爭吵本身，是為什麼你要這樣說這樣做；或是為什麼妳又要生氣。

04

吃飽後我說我想看海。從不知北海岸有「大溪」這一站，車站灰土的水泥結構赤裸裸地被包夾在山與海之間，靠站後只有我們走入沿岸的風景裡。海是淺淺的藍灰色，木質的欄杆綿延不絕，遠近還有消波塊為海岸鑲邊。

「你聽過有一個比喻說：眼睛是我們來到人世前所選的兩顆星星嗎？」沿著走道散步時，他開口。

「我就想，我怎麼會選到兩顆破星。」他逕自開始說起幾個月後也許要接受手術；我說我從沒察覺他的眼睛有異狀。事後想想大概是因為：當我們面對彼此時，他的雙眼總是呈倒 V 似的笑；而當我們形同陌路後，便習於遠遠迴避對方的目光。

方才在火車上的那場凝視，我其實有點心不在焉，一方面怕自己沒有確實按下計時；一方面也擔心 R 覺得乏味無趣。穿過了木頭欄杆，浪聲把我們向海拉近。我的裙襬落在白色基地、橘黃條紋的石塊上；他則手插口袋、臉迎向海。

「幫我撿那塊石頭來」，我說，伸直了手比著三公尺外的一顆卵石。我沒有說謝謝，八成也沒問可不可以。

我們用力把小石頭朝海扔出，耳聽海浪拍打岩岸。想起詩人林達陽曾說：

「傷心的時候就去看海，讓海千篇一律的告訴你：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直到你真的相信。」

面對面而坐，我留意到他捲曲的蓬髮。依稀學測後他就燙了捲髮，可當時的我正為了指考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心於他的改變。

而改變的又何止髮型呢？他的身高他的衣著；他自信的微笑角度，還有他那不再因我而閃耀的眼神。

一樣計時十分鐘，從按下倒數的那一刻起，我在心中不停告誡自己：「想，快點想」，彷彿是只允許自己再用最後的十分鐘好好把他懷想一遍，然後就要好好地揮別；好好讓故事結尾。

他的瞳孔彷彿是宇宙中的蟲洞，望進他的眼便落入錯置的時空。熾熱的酷暑，蟬噪揭開一連串的序幕。我想起座位前他的背影；想起他側坐著與我談天；想起他瞇著笑的雙眼，即便那是他最討厭的身體部位。

我想起我曾因為考試少了三五分而失落；想起他會耐心教我數學，分項對消、不要暴力破解。我們總愛較勁誰贏了誰，誰的排名比較前面。

我想起有一次他與別人發生爭執，我的沉默不表態不被他諒解，他說換作是他一定會義無反顧站在我這邊。

我們太在意自己之於對方的重要性，患得患失，視彼此為最好的朋友是我們目光唯一的凝望。於是開始有幼稚的爭風吃醋，眼中容不下你和她們愈加密切的來往。 和好吵架又和好，次次流轉，像輪迴。

當浪捲走泥沙時，也一併帶走了淤積的千頭萬緒在他臉上的淚痕如溜索，一顆顆豆大的淚珠依序滑落。這一次我沒有挑眉；也沒有感到困惑。某一刻時間被凝結成晶瑩的冰，零下的溫度彷彿就能永久保存情感記憶。

「想，快點想。」

我想起明明當時我們只是朋友，心中卻積結著難以名狀的情感，於是懵懂的我們自作主張，把它解釋為喜歡。

我想起夜晚躲在被窩裡，雙手捧著還沒分家的 Sony Ericsson 手機。那時候智慧型手機不算太普遍，簡訊是乘載文字唯一的竹筏。

可它是如此破敗不堪，多說幾句就超過了嚴苛的字數限制。我想起字斟句酌的日子，把一句句關心的話拆解、刪除再重組，用少少的文字拼湊回分毫不減的情思。

靈動的記憶如蒙太奇拍攝手法一般：我想起萬言書一般的生日卡片；想起繩編手環上寫著 ALWAYS ，還有名為塞納河之星的銀製對鍊。體育課後的運動飲料、被他偷咬一口的肉鬆麵包、感冒時泡的維他命水，甜甜的檸檬風味。熱烈地來往把那段時光加熱沸騰，一幕幕可愛的畫面像方糖，隨溫度升高增加溶解的量。

「想，快點想。」

已經忘了那是第幾次，也不記得究竟是為了誰還是什麼事。回想起來宛若史冊上記載的「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亂」，只是在我們身上要用天來計算。

我們把吃醋和嫉妒合理化，彷彿這麼做是代表太在意彼此。和好吵架又和好，天真地以為輪迴不會被輕易打破；以為每一次吵架後仍能和好如初。

我們的目光聚焦在微小的錯誤上，目不轉睛地直盯不放。終於，爭執越演越烈，「我們」兩個字跟著走向終結。海風吹斜了溫熱的淚，在我眼中 R 的輪廓漸漸變得模糊，而我明明有配戴隱眼。

分開後他的身影還是常常走入我的瞳孔，所以我把瀏海留長，因為不忍注視他和下個她溫柔地凝望。

我想起夜晚時回憶總如海潮湧上，那是我第一次沒辦法藉由讀書來躲避它的偷襲，退步十名的壓力也沒能使我振作。人家在岸上狂歡，我則終日於鹹鹹的淚海泅泳。

終於有一天，時間慢慢淡褪了原先的執念，連我也走出我們的故事，獨留夏蟬在回憶裡高歌。

05

長鏡頭越拉越遠，地球又公轉幾圈，這些年來他走過幾遭荒唐，我則再次經歷一回世界的崩塌。慶幸後來的我們都把日子過得很好，才有今天體面的模樣。手機震動時與石塊擦撞出聲，結束凝視後我們又撇開了頭，沉默地聽海訴說。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無心的犯錯沒有關係；無謂的爭吵沒有關係；能避免卻仍爆發的衝突沒有關係，就連來不及補救的遺憾也都沒有關係。時隔多年，至少我們終於有機會再好好凝視著彼此；好好地聊天；好好地把回憶從頭複習一遍。

腦中浮現電影《後來的我們》的一句台詞：

「後來的我們什麼都有了，卻沒有了我們。」

當他談起近況時發著光的眼神讓人欽羨，很高興看見他過得很好，也心滿意足地從他口中換得一句「我覺得你變得更好」。

電影裡男女主角提到好多「如果」，一個個假設都像沉甸甸的磚頭，堆砌在通往未來的途中。時間把它們風化成殘破的遺憾，讓人不時歎惋地朝過去回望。我們終究是錯過了，可是也都成為更好的人。伴隨眼淚的不再是痛如撕心裂肺，取而代之的是我們含笑著說遺憾也很美。

「你的眼睛會笑，它們很漂亮。你要喜歡你的眼睛。」起身拍去裙上的細沙，我說。

他微笑、點頭說好，眼角的淚光輝映著如新月般彎著笑的雙眼，而我在那裡面。

▍ 踅踅 • 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