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就是一場秀－齊桓下拜受胙

　　「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這句話雖然說得好，但似乎把兩種人視為平等狀態，都放在同一地位齊觀，但真的是如此嗎？我不覺得如此，因為演戲的人雖是照著劇本演出，啼笑非是出於自己的喜怒，但其演出卻總是有特定的目的，非是為名即是為利，但看戲的人呢？明知劇中角色皆是虛構、台上演出均非真實，但情緒卻會莫名的隨著劇情的張力而高低起伏，更有人因為入戲過深，現實中對著演員破口大罵甚至寄發恐嚇信，所以認真來說，如果演戲的是瘋子，那看戲的更是受制於瘋子的傻子，更進一步來說，這些瘋子透過演出，還能夠控制遠在螢幕前的觀眾，所以兩者還是平等的嗎？

　　好了，講那麼多，還是要切入今天所要討論的文章，【齊桓下拜受胙】，這是一篇非常簡短的古文，筆者初次閱讀這篇文章時只是高中生，讀後只覺得這是一篇吃了河蟹的文章，世界真是一片祥和，然後就悠然地翻頁了，但經過這些年的社會及歲月的歷練，無意間再重讀這篇文章，才猛然理解這篇文章背後隱藏的含意，更佩服古人為何要記載這段簡短到不行的歷史，而古文觀止又為何刻意要將其收錄在內。

　　這篇古文非常簡單，而且每段都有其意義，所以我直接把原文貼上：

　　夏，會於葵丘，尋盟，且修好，禮也。 　　王使宰孔賜齊侯胙，曰：“天子有事於文武，使孔賜伯舅胙。”齊侯將下拜。孔曰：“且有後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勞，賜一級，無下拜!”’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餘敢貪天子之命‘無下拜’!恐隕越於下，以遺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簡單的白話翻譯如下： 　　 　　夏季，齊桓公與眾諸侯於葵丘相會，並重修之前的誓約，這是符合禮制的。 　　(這時候)周天子（周襄王）派了宰孔去賜齊桓公一塊祭祀後的肉，開始了以下的對話。 　　宰孔說：「天子祭祀完祖先後，派我來賜予您這塊祭祀後的肉。」 齊桓公聽完之後，遂下階跪拜。 宰孔見狀便說：「等一下，天子跟我說您年事已高，而且如此辛勞，所以再加 　　賜一級，您不用下拜領受了。」 　　齊桓公說：「天子的威嚴就在我眼前，小白（齊桓公自稱）怎敢如此，如果不下 　　階跪拜受領，恐怕敗壞禮法，給天子帶來羞辱，敢不下拜嗎？」 　　說完之後，齊桓公便下階、跪拜、登堂、受胙。

　　多麼和諧又動容的場景啊～周天子賜肉給齊桓公，齊桓公要下階跪拜受領，周天子顧念齊桓公年事已高，所以特別允許無需如此大禮，但齊桓公為了遵守禮制，仍然下拜領受，真是一場君臣相互諒解的完美演出，好了，可以翻頁看下一篇文章了（咦？這好像是高中時期的我的相法）如果真是這樣，我想請問為什麼古人特別記載這段歷史、古文觀止又何必收錄這篇文章？古代君臣相知的場景何其多，為何這段卻是屏雀中選，一定有其獨到特別之處，我們慢慢來聊。

　　首先，這篇文章的主角有兩位，一位就是派遣宰孔到場的周襄王，另一位就是齊桓公，所以必須從這兩位的立場來討論這段歷史，才可以明瞭隱藏於文章背後的涵義，因此下述篇幅我會以兩位主人公的來分析。

　　好，這篇文章有個重點，便是這塊胙肉大有來歷，如果不先說明，這篇文章就白搭了，根據筆者手邊資料，這是一塊祭祀後的肉，讀者如果有興趣可以去估狗這種肉的外觀，可以知道這塊肉的味道應該不太好，但重點不在於味道，而是在於這種肉所賞賜的對象，僅限於周朝同姓及二王（夏、商）之後裔，那請問齊桓公是甚麼身分呢？ 　　嚴格來問，應該要問齊國始祖是誰，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但是只要說到呂尚，應該有些歷史知識的讀者就略知一二，不知道沒關係，再透漏個訊息，太公望應該知道了吧？還不知道，那就有點遜了，那我再直白一點，姜太公總有聽說過了吧，就是那個「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姜太公(又稱姜子牙)，輔佐周武王伐商的軍師，沒錯，他就是齊國的始祖，但以上都是閒聊，重點是周朝的繼承人姓姬（姬昌是周文王、姬發是周武王）而齊國始祖是姜子牙（呂尚、太公望、總之就不是姬望或姬子牙），兩者並非同姓，而更遑論二王（夏、商）之後裔，所以齊桓公就是所謂的異姓諸侯，簡單來說，齊桓公並非這塊胙肉所應該賞賜的對象。

　　那為什麼周襄王要賞賜齊桓公胙肉呢？襄王身為周朝天子，總不可能是心血來潮或搞不清楚祖宗禮法隨意賞賜吧，前面說過，這種胙肉所賞賜的對象只有三種人，分別是周天子同姓（姬）及夏商後裔，齊桓公跟後者根本是十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人，但是齊桓公祖先呂尚跟周朝開國君主周武王有著密切關係，所以我們可以大膽推論，周襄王賜胙肉給齊桓公，就是要齊桓公效法當年姜子牙輔佐周朝繼續維持其威嚴，為什麼要這樣做？

　　答案很簡單，就是春秋時期的周天子威信已經搖搖欲墜了（戰國時代根本就是蕩然無存），必須尋求諸侯的力量來為鞏固其權威，而這個最佳解是誰，就是齊桓公（至於原因，後面會講到）如果再直白點，也就是透過這個舉動拉攏齊桓公成為周襄王的保護傘，所以你說，一個賞賜胙肉的舉動，背後涵義多麼深遠，但不要因為這樣就驚訝，後面還有更多內幕等待我們解碼呢！

　　那我們繼續來看，之後齊桓公即將下階受胙，但周襄王透過宰孔表示考量桓公年事已高（大概六十多歲），不需要下階受胙，看起來襄王真是體恤桓公，所以才有這樣的命令，但實際是如此嗎，我想如果只是這樣，那就有點小看君臣之間互動的眉眉角角，與其說是周襄王體恤下屬、不如說這是一種測試，帶點廣告性質的測試，現在講有點模糊，我們不如切換到齊桓公的立場來看整段故事。

　　還是從受胙這部分先說吧，其實這邊有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如果你是齊桓公，周襄王派了使者要賜胙，你接受不接受？前面說過，齊桓公並非禮制上應該受胙的客體，如果今天周襄王的賞賜是踰矩的，身為臣子（而且是超級強大的臣子）是可以婉拒的，這樣說不定還會博得尊宗守法的美名，但為什麼齊桓公二話不說就下階受領了呢？

　　其實我們要回到當時的歷史背景，齊桓公是春秋第一位稱霸的霸主，齊國的國策方針就是【尊王攘夷】，也就是打著鞏固領導中心及尊重周朝王室的招牌去欺凌弱小征服夷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尊王這個動作，今天周襄王出了一張牌，賞賜這塊胙給齊桓公，雖然表面上不是很合法，但是背後的代表涵義卻是把齊桓公拉入王室的小圈圈，以後齊桓公的所作所為更是相當程度代表周朝的意志，更能貫徹齊國尊王攘夷的國策！而且這篇古文章寫周襄王賞賜給桓公，那請問有沒有賞賜給其他諸侯？當然是沒有了，這更深層的涵義就是齊桓公獲得周朝的獨家代理權，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還得費力氣去把漢獻帝抓在身邊，今天周襄王主動把代理權給你獨家行使，這樣的好牌你吃不吃？聰明如齊桓公當然吃了！

　　那我們現在來聊所謂的齊桓公下階受領這段，桓公年紀都這麼大了，而且周襄王都已加賜一級免下階，何必如此多勞呢？有人可能會說齊桓公很尊重周天子啊，人家尊王尊到心坎裡，何必如此陰謀論呢？這話其實也沒錯，但只說對一半，因為齊桓公想得更多，他身為當代霸主之一，實力超強，今天打著是尊王攘夷的招牌到處走晃，前面又有周天子賞賜胙肉，身分可說是高出一般諸侯一大截，他所背負的不是他個人名聲而已，他的所作所為全天下諸侯都在看，根本就是時代潮流的標竿人物，如果他今天尊王，誰敢不尊？如果他今天不尊王，國際秩序就會大亂！

　　拉回正題，在宰恐說齊桓公免下階時，如果你是齊桓公，你會怎麼做？這就要回到前面說的，如果齊桓公只是庸人，考慮到自己一時之便，那就在台上坐等宰恐送胙肉上來。但齊桓公是庸人嗎？能夠稱霸的霸主怎麼可能如此平庸！之所以可以稱霸，當然就是他考量的更深更遠更廣泛，他必須思量一個舉動可能影響的範圍有多大，我們今天假設一下，如果齊桓公真的老大心態坐等宰恐上階賜胙，那旁邊看的諸侯是作何感想？「唉唷～齊桓公說尊王？結果他居然坐等受賜？尊個屁」、「如果周天子賜肉給我，我早就跪拜在路邊了！」、「原來齊桓公也沒多尊敬王室嘛，那下次他揪團打夷狄，我也不用跟團了」大概就是這種連鎖反應，而這種連鎖反應將會崩壞齊桓公多年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金字招牌【尊王攘夷】；但反之齊桓公如願意犧牲一時的便利，走下台階領胙，那引起的效應是什麼？「齊桓公身為霸主，年紀如此之大，卻還是願意下接受胙，看來尊王是尊真的」、「既然尊王是尊真的，那我們也還是跟著拿香拜吧」、「下次他揪團去打夷狄，如果不跟，被打的就是我了」沒錯，一個動作所影響的範圍如此深遠，不下階逞一時之便，建立起的威信就有崩盤之虞；下階犧牲一刻之樂，卻能夠更鞏固自己身為霸主的地位，你如果是齊桓公，你下不下階？

　　所以看到這裡，有沒有感覺周襄王跟齊桓公在跳恰恰，一進一退配合得恰到好處，周襄王賜胙是釋出部分王室權威，對他而言是退，但得到春秋超強霸主齊國的支持與保護；齊桓公受胙得到獨家代理權，對他而言是進，而且更鞏固了齊國尊王攘夷的國策方針。至於周襄王賜齊桓公免下階受胙，則是帶有方略性質的進，而齊桓公能夠深思遠慮選擇下階受胙則是相當程度的退，周襄王仍然保有天子威嚴（你看，天下最強國的君主仍然是對我保有敬重），齊桓公則是仍恪遵臣子本分（我年紀這麼大都還是下階受胙，其他小國還敢不跟我一起尊王），這完全就是雙方各取所需的利益最大化演出，我們試想，如果其中的任何一個橋段有沒有照上面演出，這場戲就演不成了，甚至會影響後續的國際情勢，我甚至猜想兩人根本已經有喬過戲碼了，如果沒有事先喬過，我只能說這兩人放到現代，真的可以拿奧斯卡金像獎了！

　　所以看完這篇【齊桓下拜受胙】，我問大家，什麼才是最大的戲劇？就是政治啊！有時候看政治人物你罵我、我罵你，又是義正嚴詞又是慷慨激昂，好似正義化身或是黑暗騎士，但是有許多現象只是表象，如果要知道一個人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我們應該更深入地去思考背後的動機、背景、後果、利益或是當下的時空背景，運用我們的思辨能力去探究，而不是被這些政治人物牽著鼻子走，政治人物願意為了利益當瘋子，但我們可以選擇不當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