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妳的意思是鹿裔服刑後,徹底放棄他的專業領域?」司徒錦問。 「嗯。那天他從出版集團的大樓走出去之後,同業間再也沒有他的消息。這幾年我常Google他的名字,列出的都是當年的舊資料。前些時候,我在山裡遇見他,你相信嗎?他竟然在那裡挑水、種菜、砍柴、還蓋了一間小木屋!」南宮羽情緒好激動。「曾經是那麼優秀的律師,卻隱姓埋名,過著無人知曉的日子。」她用雙手撐著頭,思緒紛亂得很。 「換個方式想,他蓋一間自己住的房子和設計裝潢自己想要的空間也算學以致用,他並非完全放棄專業。而且他自給自足,過著恬淡的生活,沒什麼不好。」司徒錦持客觀立場。 「話是沒錯,但我總覺得可惜。」 「妳對他抱著一份不切實際的幻想喔!」司徒錦故意用俏皮的口吻說。 「別瞎扯。」 「那他有沒有認出妳?」司徒錦轉移話題。 南宮羽點頭。 「對了,我是不是應該先問:妳為何跑去山裡?」 南宮羽笑答:「前陣子書店為偏鄉地區學生募集二手文學書籍,沒想到活動效果出奇得好,收到好幾箱書況頗優的書,我整理過後便送到山裡,直播的過程中恰巧拍到鹿裔。他就住在那間學校後面的森林裡,跟梭羅一樣傍湖而居。」 「這樣啊……」看司徒錦的表情,似乎在打什麼主意。「書店內部已整修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能恢復營業,我可以幫你看店,讓妳安心去三顧茅廬。」 南宮羽用感激的眼神望著司徒錦,世界上有一個人能讀懂自己的心思、瞭解自己的心意,真的很棒!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服他?」南宮羽有點擔憂。 「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也要試一試。」司徒錦知道她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 南宮羽決定帶著多年前那本鹿裔筆跡檔案夾,她想試著喚醒沉睡的神話。
5 每個人受傷的方式、心碎的面積不同,療法當然也不一樣。當她看見鹿裔面湖沉思的背影時,忽然想起瑪格麗特‧尤瑟娜所寫:「我的人生風景看上去有如一片山區,由許多不同種類的材質組成,雜亂無章,層層疊疊。游蕩其中,我遇見自己的自然本性,一半本能,一半教養,已融合為一。這裡一塊,那裡一塊,花崗岩沿路冒出地面,不可抗拒;處處皆可能發生山崩土流,無從預測……偶爾,某次偶遇、徵兆,一連串決定性的事件發生,我以為冥冥中確實有一種命定安排;但是,仍有太多道路抵達不到任何地方,太多數目未併入計算……我找不到任何解釋自己的方法:我的善與惡都提供不了答案;我的幸福稍微能說明,但也僅間歇發生,斷斷續續,而且毫無合乎邏輯的理由。」 她知道鹿裔的痛,但她不能虛偽地說她感同身受。一個人不能真正體會他人的痛,除非遭遇相同,困境相同,才有資格說感同身受。 她下意識抓緊那本檔案夾。 「嗨。」她怯生生地發聲,彷彿薄弱的鳥鳴,緩緩淹沒於湖心。 鹿裔沒有回頭,他只是揚起手臂,揮起釣竿,將魚鉤拋入湖中。 南宮羽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她打開檔案夾,看著剪貼、重組、拼齊的版面開始朗讀,一群鳥被詩敲醒,從蓊鬱樹林深處飛出: 1
原本站得很穩,夢的巨人
因抗拒喧嘩,迴避交錯摩擦的吠聲
竟栽入季節髮梢 2
也許就要起風了,他想
喝過的咖啡匯聚成川
失眠是一把槳,划過遺忘 3
紊亂的思緒像針,繡滿心
咬過的幻想被秋天盜領
落葉,一片片孤獨的複身 4
最理想的寂靜,是一首詩
純然開放,在神秘的夜
不懼怕幸福 5
但他躺著,想與海等高
想被月光劃開的潮浪淹沒,想冷
想一切與窒息有關的位置 6
他夢見一座廢墟,無愛繁殖
石頭的記憶,漆黑的詞語
在空洞的身體點亮星星 鹿裔的背影動了一下。 鳥群朝天空散逸,過一會兒全飛回來,不知打哪兒來的一群鹿靠近湖,靠近鹿裔,牠們似乎屏氣凝神,等待他的指令。 「妳剛剛讀的是塔爾奇奇的詩?」鹿裔終於開口。 「對。我曾剪下你丟入字紙簍廢紙上的文字,拼湊出塔爾奇奇的詩。」 「妳很閒,是嗎?」鹿裔持續握著釣竿,持續垂釣湖面漣漪與雲朵交會的區域。 「我知道你也讀過塔爾奇奇的詩,我在你丟掉的許多紙條中,發現你曾經在辦公室隨手抄寫過幾句他的詩。」 「妳到底來這裡做什麼?」鹿裔用力扔掉釣竿,回過頭來,眼睛搖曳一小簇憤怒的火焰。 「跟你比賽。如果我贏了,你下山幫我打一場重要的官司;如果你贏了,你繼續留在這裡,我再也不打擾你。」 「妳好大的膽子!竟敢跟我談條件!妳忘了我曾經在妳面前傷害過一個女人,妳忘了我曾經入獄一段時間,我用一隻手就可以把妳丟入湖裡餵魚!」 「我沒忘,但我不怕!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南宮羽望著他的眼睛,他眼中倒映著湖,湖畔一群可愛的鹿正低頭喝水。 「妳白費心思了,我已不是當年的鹿裔。要打官司,只要有錢,就請得到優秀的律師,不需要我這種爛人出馬。」他轉身欲回小木屋。 「請聽我說明理由。」南宮羽迅速擋住木門,不讓他進入屋內。「第一,我沒有足夠的錢請外面那些所謂的大律師,第二,那是一場關於塔爾奇奇遺囑真假的官司,請你幫我討回詩壇瑰寶。第三,我希望你重返屬於你的戰場。」 「我為什麼要聽妳的?我為什麼要答應妳?」 「你不用聽我的,只要比賽就好。但我若贏你,你一定要幫我。」 「妳似乎有把握贏我?否則妳怎麼敢比?」 「我沒把握,我只是誠心誠意想要你幫忙,也誠心誠意希望你回到職場。」 他們倆對視許久、許久,像一隻貓的睡眠那麼久,像一隻毛毛蟲變成蝴蝶那麼久,像一個詩人從默默無名到被世人尊崇那麼久...... 「比什麼?」鹿裔的好奇心被南宮羽的那番話激起了。 「正午陽光很強,透過樹木、樹葉篩落的光線變得不集中,如果你能聚集光束,加熱它,點燃小木屋之前的篝火,而且速度比我快的話,算你贏,反之,就是我贏。」南宮羽順手將乾木材分成兩堆,架起一個高度。 「真搞不懂,妳的腦袋到底裝什麼啊?!」鹿裔邊嘆氣邊幫忙架高木材堆。 「再幾分鐘就是中午十二點,各自熱身一下吧!」南宮羽說。 鹿裔認真地熱身,他伸展四肢、背脊,身上的肌肉似乎發出霹哩啪啦的細微聲響。湖畔喝水的鹿群,警覺地抬頭,彷彿受到領導者的召喚,紛紛朝著鹿裔,等待下一步命令。 南宮羽也沒落後,她與草葉同時翻湧起伏,那隱匿的節拍,只有鳥兒清楚。 十二點一到,鹿裔和南宮羽仍站在原地,兩人均閉上眼睛,而鹿群和鳥群卻同步移動。十二、二十四、四十八、九十六……兩種動物數量以倍數增加。 突然,南宮羽大聲唸出:「奔奔石,奔奔詩,吸收燦爛千陽,美之偏執狂。」原本散開如排梳的陽光開始聚集,聚集如筒狀,朝南宮羽前面的木材堆加熱。超過百隻飛翔的鳥兒團團圍住那道強光,像是準備跳螢火舞。只見木材尾端逐漸變黑,一截一截擴大面積、噴出灰煙,零星的紅火開始蝕刻木紋。 同時,鹿裔也不甘示弱,他大喊:「以枯枝之名,誘引金烏,燃亮幽深傳說。」數百頭鹿,數百付鹿角,忽然交織閃電,犀利的光全指向鹿裔前面的木材堆,立刻燃起熊熊烈火。 勝負非常明顯。 「我輸了。」南宮羽頹喪地說。 話一說完,眾鳥退場,鹿群也隨即解散,宛如幻影般亮相,而後化為無形。 「好本領!」鹿裔站在火光前說:「妳雖然輸,卻輸得很漂亮。」 南宮羽感到失落:「明明是預料中的輸,卻依然覺得可惜。」就差一點點而已,差一點點就贏了,她想。為什麼在關鍵時刻卻沒辦法一瞬點火?難道祖傳的魔力正逐漸流失? 她甩甩頭。 「我說話算話,今後我再也不打擾你。請保重!」說完,南宮羽拎著檔案夾離開。 她一步一步下山,邊走邊釋放檔案夾裡的文字。再見,優秀的鹿裔;再見,無法回返的年少……彷彿捉鳥般,她伸手撕紙、取字、亂撒,一字一鳥逆光飛翔。滿山秋色,滿林字魂,楓葉是它們最華麗的分身。 她感傷著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 「亂丟垃圾,罰六千。」咦,鹿裔怎麼跟來了? 南宮羽回頭,只見鹿裔已把一身髒衣服換掉,鬍子刮乾淨,頭髮也整理好了。她驚訝地看著他。 「發什麼呆?我做事講求效率,邊下山邊告訴我整件案子的細節。」他一逕向前走,步伐很大很大,彷彿前方有什麼正等待他。 「為什麼改變主意?」 「在山上待久了,突然想念空氣汙濁的世界。是時候了,該平衡一下自我。」 「謝謝你!」南宮羽雙眼含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