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12|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小都市系列】攔路

    我挺喜歡我通勤的這條路。
    算是幸運抑或是不幸,我在這個從小生活的都市求學到上班。通勤的路都是同樣的這一條。
    這個都市不大不小,但這條路卻筆直地簡直容納了人從小到大的一生。從我家直直地走兩百公尺是我念的小學、五百公尺是我念的高中、直直走三公里就是我現在上班的地點,就連我的初戀也只住在八百公尺之外。超市與便利商店如定點安插的路燈般林立,連車站也在這條路之間,每天送走數以千計出外的市民與迎接來到此地的旅客。
    我成長的數十年就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
    我曾在清晨、在半夜,在這條路上走著。呼吸著路上稀薄、或炎熱的空氣。
    經年累月下來,不論何時,走在這條路上,總讓我有種莫名的安心感。只要直直地往前走,直直地往前走,就算閉著眼,我都覺得能夠到我該到的地方,回到我該回的地方。
    反過來說,我幾乎不曾拐進途中會經過的那些岔路與巷弄。
    但是事實上我錯了。想必我心裡也明白。
    我只是因為習慣而遮掩住了自己的眼界,只是滿足生活所需,就很難注意到,這條路上並不是只有我一個居民。
    所以,現在我才驚慌失措地追著跑進黑夜的巷弄中。
    今晚我加班了,不,我說謊了。是加班到一半就睡著了,醒來時已是午夜,但我也並不怎麼慌張,畢竟我家就在三公里的直路之上。我散著步離開公司,街上只有我一個行人,商店也都關了門,只見遠遠的便利商店招牌亮著光。我正邊走邊出神地望著耀眼的招牌與在招牌後的那抹月彎。
    再一公里就到家了。正當我想到這,突然從後頭被猛撞了一下,我毫無防備地往前倒下,肩上的包包肩帶都斷了,然後被另一只粗壯的手抓了過去。
    我眼角餘光瞥見那是個戴著安全帽的壯漢。他抓了包包就往一旁的岔路狂奔。我啪地正面倒地,幸好雙手來得及支撐,但手掌也回應著撕裂破皮的刺痛,而和刺痛一同傳進腦中的是對當下狀況的認知。
    「攔路搶劫?!」
    自以為再也熟悉不過的這一條路上,卻發生了搶劫這樣的非日常。
    我在震驚中失去了判斷力。街上沒有人,我幾乎沒有考慮呼救,甚至沒有顧慮到這有多危險,就盲目地緊追起那最後的身影衝進了小小的巷弄。
    聽起來非常愚蠢,單身女子走在深夜的路上,本來就是最好的目標。
    但我不斷地追著,不想相信,一直以來我的平凡會有被刺破的一天。彷彿若不追上去,以後我就再也不能安心地走在這條陪我成長的路上了。
    小巷裡牆壁斑駁,不時腳底下還傳來像踩扁了什麼的噁心觸感,但我只是一直往前跑,不時擺手抹去臉上不知是淚還是血。追著那不斷迫面而來的黑暗。很快我就看見大路上的路燈,但那時我也看見了前方那倒著的身影。
    是那個強盜。他手上還抓著我的包包,但安全帽滾到一旁,那露出的金髮旁還躺著一把閃亮的水果刀。
    我混亂地停下腳步,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片刻間,蒼老的疾聲厲問從黑暗中傳來。
    「妳,也回答我的問題。不然休想通過!」黑暗中,我只看見那慢慢地走出的老人微微發亮的銀髮,與手上不斷轉動著的長棍。
    他質問著,我亦同時聽見好像錄音機被按下播放鍵的聲音。
    錄音帶模糊流出的,是樂團的伴奏與一名女子清亮婉轉的歌聲。但那語言卻陌生地我完全不曾聽過。
    他又質問了一次:「回答我,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回答我,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我根本沒有答案,只是不由自主地想遠離那根長棍的距離。腦中一片混亂,這種時候想起的卻是昨天熬夜看的古裝劇中,男主角持著長棍萬夫莫敵的樣子。我只幻想過被保護,沒想過會被指著威脅呀。
    我鼓起勇氣,仍感覺得到聲音在顫抖,指向倒在地上的男人解釋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來追這個人而已......」
    已走到月光下的老人,挑起如仙人般的眉鬚:「追這個人?妳不想通過這裡?」
    「沒有,沒有想通過。是這個人剛才搶了我的皮包......」他如此堅持,我也不敢多說什麼,不走這也無所謂,我調整呼吸重新把事情脈絡說給他聽。
    我有點擔心他是不是神智不清的那類人,但他意外地乾脆收起棍棒,臉上似乎有一絲落寞。「是嘛......好吧。」他邊喃喃,邊回過身,雖然背對著我,但我感覺得出他還是很警戒,怕我拔腿就衝進大街上一樣。
    他關上我很在意的錄音帶,就坐到一旁有蓋的垃圾桶上,挽起雙手,仰頭望向已在夜空走到一半的月牙,像確認位置後向我說:「時間差不多,妳就先報警吧,我在這陪妳等警察來,省得這小子等等又醒來作亂。」。
    我沒想到看似有點瘋癲的老人這樣地通情達理,慌忙道謝後掏出手機撥號。
    「你好,我要報案,我遇到攔路搶劫,有位老先生幫我制伏了歹徒,嗯,這是束雲路,欸,幾巷嗎?」從不曾走過巷弄的我不禁抬頭望向老人,他沒看我卻感受到我求助視線般,沉穩地說:「31巷。」
    掛掉電話,巷弄裡恢復寂靜,老人只是抱著長棍,低垂著眼,仍直直地望著我身後的巷道。彷彿隨時都會有像我們一樣的不速之客想闖出這個巷子,而他是無論如何都會把他們攔下來,先回答歌名再說。
    實在是太令人好奇了。我從沒遇過這麼異常的場合。警察說十五分鐘內會趕到,這段時間完全沉默也太難受了。果然不久後,我自己都訝異地脫口打破雙邊的沉默:「老先生,這個巷弄有什麼特別的,需要你這麼......警戒?」
    「妳真的想知道?」他緩緩地反問我,話中的重量讓我有點退縮。我吞了口口水,點點頭
    「這個巷口。」他敞開手,棍尖指向巷弄出口不遠處,空無一人的大街。「每天凌晨十一點到一點之間會化為異世界的入口。我算是這個入口的守衛吧。剛才那首歌就是信號。」
    好吧,這人真的瘋了。
    只是他畢竟對我有恩,我還是勉強擠出微笑:「異世界?這樣啊?」地敷衍過去。老人也不怎麼在意我的回答,不時抬頭確認月亮的位置。
    「只要能說出那首歌歌名的,就可以通過,其餘的就是像這小子一樣。」
    「相反地,我也得防止"那一邊"有什麼會過來這裡。」這就是我的工作,
    「那一邊......會是誰過來?」我望向巷口,不管怎麼看都是我熟悉的街道。
    他意味深長地說:「你覺得呢?」
    嗯,我估計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他站起身用長棍翻起還昏著的金髮男,像挑章魚燒一樣,一棍一棍把他翻到巷弄外。我看向手機的時鐘,一點整,雖然理所當然,可當我跟著老人一同跨過巷口界線時,我心中難免還是有點期待,難道是我受到衝擊後反而對神祕產生嚮往了嗎?
    已經能看見警車上的紅燈朝我們靠近。
    「就這樣,小姐你自己保重,以後還是少接近這吧。」語畢,他將長棍繫了帶子背道身後,提起收音機逕自往巷弄深處走去。
    「您不跟我一起去警局做筆錄嗎?」他背對我,空了的那隻手擺了擺。
    我人生第一次坐上警車,想起他走進巷弄裡的背影,覺得今晚的荒謬體驗也會如夢一般,和那堅信有異世界的老人一樣,消融於黑暗之中。只是那首不知名甚至不知道語言的歌,還一直在我腦海裡迴盪。
    隔天一早,我如往常地拍掉鬧鐘,半夢半醒地梳洗,化妝換裝出門。在一如往常的街道上走著,與來來往往的居民們擦肩而過,為日子打拼。彷彿昨晚就真的是一場夢,但我還是有些疲憊的,儘管如此,我還是在熙攘人群中看見了,那老人。如今沒有手持棍棒和收音機,反而穿著體面西裝和提著公事包在前頭等著過街的紅燈。
    奇妙的非日常還沒結束。
    我凝視著在馬路另一端的老先生,他沒注意到我,還打了個哈欠,神情與昨晚相比柔和不少。雖然這樣做似乎不太好,但我仍偷偷掏出手機,放大拍了一張照片。
    當綠色小人出現在號誌燈上,他理所當然地走了過來,他每走一步我就焦慮一分,到底該不該向前搭話。一旁的行人一點也沒理會綠燈了還徘徊在路口的我,紛紛從我身邊穿梭而過。老先生緩慢地提著公事包走來,還打了個噴嚏,散發十足十的老態。很難想像昨天他俐落撂倒成年男子的身手。但也許,也許他真的是像漫畫英雄一樣的人物,早上有個正常人的工作,到了晚上就是截然不同的超級英雄?
    想到這,他僅離我不到兩公尺,我們四目交會,一股微微的興奮感竟也讓我微微地舉起手,發出一聲自己也聽得有點模糊的:「嗨,昨晚謝謝您了。」。
    但是老人卻彷彿從未見過我一般,可能以為我是在與別人對話,很快地別開目光,變換腳步與我擦身而過。我不禁咦了一聲轉過身叫住他:「先生!您忘記我了嗎?」
    他回過頭,確認我真的是在向他說話,反而滿臉困惑地說:「小姐,妳認錯人了吧。」
    難道是昨天巷弄裡太過昏暗,沒有看清我的臉嗎?
    「不是,我是昨天晚上在巷弄裡被您幫助的人呀。」我一開始也不是那麼百分百肯定就是他,但離到這麼近的距離,除非我昨天真是在作夢。不然絕對是眼前這人幫我搶回了皮包。
    但是他聽了我所說的,只是用滿臉的皺紋堆起問號:「小姐,昨天我生病在家壓根沒出門,你真的認錯人了。」
    「不,我昨天真的......」
    「抱歉,我還得趕著上班!剛好有警察在那,要不我帶妳去找他們幫忙吧?」他一臉無奈卻又幫我找台階下,感覺平時就是個老好人。但昨天才進警局的我暫時也不想再踏進去,而且如果被問到怎麼現實跟昨天做的筆錄不同,搞不好會弄得更麻煩,只能連聲說:「不......不,那就不用了,不好意思,應該是我認錯人了。」邊混亂地跑過斑馬線。
    到了公司,我仍滿腦想理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幸好沒在工作時出什麼大錯,只是直至下班時間,同事們陸續離開,我還出神地坐在座位上。
    為什麼如此在意呢?
    我的日常闖進了如此不可思議的事件,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想了解更多。
    我決定先回家一趟,在那條筆直街道上走著,彷彿一切都未曾變過,的確,可能未曾改變,只是我從未了解過。這個都市,那些我不曾走過的街道,是否還藏著那些奇聞軼事。彷彿不曾被放線過的風箏,被一點強風颳起,就很難再停留在地面了。
    經過了那第三十一巷,我好奇地來回張望,卻不見任何稀奇特別的事物。民宅牆壁斑駁,夾成如防火巷一樣的小巷弄,但是在午夜,就會有一名老人鎮守於此。不論說給誰聽,都會覺得很超現實吧。
    不知不覺間,我已考慮至相同的深夜,換好輕便的衣服,站在家門前,深呼吸了一口踏出門。
    今晚與昨天相比,更為沁涼,同樣地夜深人靜,我經過三十巷,然後到了三十二巷。我停下腳步一陣詫異。再往回走到本該是三十一巷,反覆確認昨晚我從那走出的地方,竟不存在於這兩號之間。
    我一下感覺到冷汗從頸椎流下,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與腎上腺素,或是瘋狂,促使我沿著昨晚相同的路徑探尋老人所在之處。我踏著不算快的腳步前進,竟不知道昨天狂奔而過的這條小巷如此蜿蜒深長。揣著心中消退的興奮與逐漸上升的恐懼,努力向前走,總算看見了盡頭,說來有趣,老人挽著長棍坐在垃圾桶上的景象卻令我感到安心,而再看過去,大街上的路燈微亮,消失的31巷就在那。
    我走近他,同樣的錄音機還撥放著那婉轉的歌聲。甚至沒看到他抬頭看我一眼,他就問道:「小姐,怎麼又來了?」
    我待心裡數了幾拍才準備好,脫口詢問,想尋求一個我或許無法接受的答案。「......我今天看到一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人,」
    他微睜開眼望向我,不知是疑問還是觀察。我仍沒有停下,鼓起勇氣質問。「但他卻矢口否認幫過我。氣質也和你一點都不像。」
    我亮出手機上早上拍的照片。「你到底是誰?」
    沉默的僵持在我們之間流轉,總算我堅持了過去,他似乎輕輕嘆了口氣,開口道:「這都市這麼大,還是會讓妳遇到呢......但是這並不是......等等。」
    原本緩慢訴說的老人突然語氣與表情同時變得肅殺,雙目圓睜,緊盯著我身後。
    「小姐,妳好像還帶來了另一群客人。」
    他這麼說,反而讓我本能地抗拒著轉過頭確認,背脊發涼,雙腿發軟;所幸,老人敏捷地站起身再次舞動長棍,跨出一步站到我的身後,對著黑暗喝斥道:「是誰?出來!如果要通過這裡,就先回答我,這首歌的名字。」
    我躲到他身後,深吸口氣回過頭,看見同樣的一片黑暗。
    那黑暗中傳出來,回答他的是男女老幼混雜一塊的聲音:『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然後是幾乎刺進我耳裡的嘻笑。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也許我該趕快跑,任誰聽到那黑暗中傳出的尖笑,都會想盡可能地遠離。但要沿著來路回去,就得穿過那發出可怕笑聲的來源,可是我連正眼看那的勇氣都沒有。
    更諷刺的是在我身後就是往大街上的出口,但我仍踏不出去。如果它真的散發出什麼魔法通道,或異世界的氣息也就算了,但它就是這麼地正常,我甚至還看到外頭一個塑膠袋淒涼地飛過,平凡無奇,我隨時都能離開。但和在眼前詭譎的景象同時存在一塊,毫無分界,卻正常到產生矛盾,正常到幾乎令人崩潰,跨過那條街與弄的分界成了如此難以想像的事。
    我顫抖地不敢輕舉妄動,老人擋在我身前,凜然地又質問到:「想通過,就說出這首歌的歌名!」
    「嘻嘻嘻」黑暗中傳來女孩的嘻笑,但下一秒隨即轉為青年的譏諷。「讓開,老糊塗,想知道什麼歌,就讓我幫你帶去問吧。」
    他講話的同時還有無數的聲音附加疊唱應和到,彷彿一群幼稚園孩童藏在他的喉嚨間:「嘻嘻嘻讓開讓開讓開找到了找到了歌名好聽誰唱的不知道嘻嘻嘻讓開讓開」
    在那團嘈雜聲中,他終於從黑暗中走出,我倒吸了口氣,走出來的人,竟長得和老人一模一樣。但是他手上沒有棍子,卻神情癲狂,雙目充血,嘴角不自然地揚起,他一步步地向我們走近。老人見到鏡面倒映的人就在自己眼前,卻毫不驚慌,他只是長吁一口,目光仍緊盯著黑暗,鄭重地警告我:「小姐,妳待會小心一點,最好貼著牆壁站。」
    不用他說,我早已連腳跟都貼到了一旁的牆上了。
    「他到底是......是什麼?」雖然我忍不住問,其實我腦中已連結到了,但不想承認,昨晚夜裡他語意深長的,『另一邊的東西』。
    老人也緩步向前:「妳不用多想,就當他是過客吧。」。
    直到兩人離不到兩個跨步的距離,便停了下來,我認識的那名老人開口,以我好不容易才聽見的低聲問:「你到底同步了幾個人類?」
    「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認識的那個老人又狂笑起來,接著開始以一團我無法辨識的語言丟向對方,長棍老人聽了也回道,兩邊開始以那語言展開高速對話。
    但瞬地,對話戛然而止,取代那空隙的是突如其來的襲擊。首先發難的是長棍,而且是以從側下的死角一掃而中對方的頭部。可是癲狂的老人彷彿不痛不癢,不知何處抽出的小刀劈向手持長棍老人的頸部,卻也被敏銳地躲開,隨之跟上的是另一次長棍猛擊。
    兩名外表蒼老的異端者,彷彿狂亂的指揮家極近距離地互相演奏,只是癲狂的那方從不曾防禦或閃躲,任憑長棍落在臉上肩上腿上,頑固地一次次刺出小刀,並不斷向出口踏出腳步,長棍老人看似總能俐落地閃避,但在那瘋狂的攻勢下好像也越趨驚險。
    接下來的交戰越來越快,我再也沒能看清,只是不知是他們的動作太快,我甚至好像看見了,從其他不可思議的角度竄出的不屬於兩人的手。
    但直到被一路近逼至巷口,我才發現那真不是錯覺,從空中,水泥地上或牆壁裡,竟竄出一隻隻的蒼白的手,或抓或握,對象正是長棍老人。使得他被逼得不斷後退。
    癲狂者臉上還掛著的笑越加駭人。那應和聲不曾停過,甚至提到了我:「謝謝小姐謝帶謝謝我來回家不要好痛在那我謝讓開」。我無法自主地顫抖著想著躲在垃圾桶後也好,覺得他幾乎是拖著一團黑暗靠近,不斷侵蝕過來。
    不停被干擾偷襲的長棍老人,已被逼得退無可退。就在那一刻,他似乎決定放手一搏,向後跳出小刀的範圍。同時從身上流竄出銀色的光芒,迅速匯集到長棍之上。他幾乎是腳跟一碰地,就奮地向前一躍,並如拋動標槍一般,揮出長棍。
    閃光乍現的長棍如同驚雷,撕裂空氣爆出聲響,就要在對手的腦門上炸開時,卻閃過一陣模糊黑煙壟罩了那癲狂者的身影。我睜大了眼,時間彷彿凝結一般,長棍老人維持著那姿勢動也不動,直到煙霧散去,長棍落空地敲在地面上甚至砸出裂痕,但對方卻消失了,不。是在原本的高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掛著同樣駭人笑容的小女孩,手上握著的小刀,已然貫穿老人的腹部。
    霎時,在『它』周遭的景色開始扭曲搖曳,彷彿整條巷弄都喝醉了酒。看見忽然在黑煙中改變軀體的景象,讓我已無法再感到更加訝異,一切從科幻劇中才會出現的情景那麼理所當然地成了現實,它儘管面孔化為了女孩,但仍和在背後黑暗中那團無形之眾重疊交叉地駭笑。可是不過片刻它的笑容忽然僵住,在它發現自己竟沒辦法將小刀抽出老人的腹部之際。
    我沒辦法看見老人背對我的面孔,但一股彷彿蒸氣一般的煙霧從他身上急遽散發,一聲咆哮並未就此屈服,渾厚中藏著尖銳高音,從被捅了一刀的傷口噴湧出大量銀煙,型態與剛才它所散發的黑煙相似,只是一是漆黑一是白銀;銀光幾乎快讓我睜不開眼,那霧如有生命般,噴湧而出時還順著小刀拘束般纏繞上它的手腕;強光照耀甚至壟罩了那變形的怪物,彷彿要吞噬它一般,不知是否因此,它也被激出了相同尖銳的嘶鳴,黑霧再次浮現模糊視野。
    我已無暇去思考為什麼發出如此巨大的聲響,卻沒有任何住戶來查看。雙手遮住刺眼強光,但仍想從指縫間竭力地想看清發展,我似乎看見形形色色的人樣在黑霧中,少女老人青年婦女,黑霧似想奪回主導權只是不斷地被銀霧所阻擾、碰撞。
    雙方石化般僵持不動,只有兩道霧如蛇如網,形勢互有消長,可我像不懂運動規則的觀眾,只能衷心期盼老人佔上優勢。
    也許我的祈禱奏效了,一時銀霧似乎力竭而後退幾許,黑霧見狀趁勝追擊,殊不知那就像老人故意露出的陷阱,退後的銀霧一鼓作氣膨脹擴大,擋住黑霧的撞擊,如深淵大口加以包覆,那時不再嘶鳴,反而是高速語言交錯再度響起。當雙方語畢之時.響起的是老人的大喝與它最後的尖叫,銀霧散發出了至今最強烈的光,一氣完全吞噬了黑霧,並撞擊出無形的衝擊波。老人「啊!」苦悶的一聲,被無形的衝擊波彈開幾尺倒落。我儘管蹲躲在垃圾桶也受到波及,整個人抵在就要飛倒的桶子上才免能跌坐在地。
    我狼狽地撥開紛飛至臉前的髮絲,看清巷弄間散滿正緩緩飄回老人身上的銀霧粒子,而牆壁與巷弄不再如幻象搖曳,那不知名的怪物也消失了。
    老人艱難地站起身,我連忙爬起攙扶他坐到垃圾桶上。他可能也發現我正等著一個能說服我的解釋,調理好了呼吸無奈地開口「......我並不是這個世界的居民。」
    感覺得出來。他瞄向我,一副我怎麼不驚訝的樣子 。拜託,哪可能還會嚇到。我聳聳肩讓他繼續說下去.
    「我是從那邊過來的。」他沒有移開視線我也能猜出話中指的是那個巷口之後的世界。「剛才那個也是。我們並不像你們人類、跟這地球的一切都是有血肉與可依存的實體,在我們的世界,我們就是以這種煙霧的樣子生存的。可以吞噬可以變形。也因為這種形態讓我們在那處於生物鏈的頂端。」
    銀霧仍緩緩漂浮於腹部附近,看不出究竟是正洩出抑或是吸入。但的確這是我完全未曾聽聞過的生物型態。
    「某一天,在我們的世界四處,突然冒出了無數類似迷霧的空間,有些意外闖進的同伴們竟然就這樣消失不見了,在我們的心中第一次感受到未知與近似恐懼的情感。那些統治階級聚集在了一起,決定對這些迷霧後的世界展開搜索。」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逐漸渙散開來,彷彿失去了靈魂,又或是那些銀霧才真正是他靈魂的樣子。
    「一群又一群的探索隊穿過各種迷霧。經過一段時間,有些同伴回來了,但有些沒有。而從幸運回來的同伴我們才知道,那些迷霧會通往另一個與我們所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且他們穿越回來的,並不是原本前往的那一道,穿越後,那道迷霧就消失了,他們不得不在那邊的世界探詢是否有其他迷霧,儘管比起我們世界要稀少,但他們還是找到了並成功穿越回來。」一些銀霧彷彿輔助說明般,化成一個銀圈,一些銀霧從中來回通過徘徊。
    「更重要的是,在互相分享情報後,我們還得知這些迷霧後世界沒一個是相同的。有各種生物棲息的荒野叢林,也有熔岩急遽燃燒的世界,有些存在多元文明,有些一片死寂。對於這個迷霧的機制,與它所蘊含的可能性、危險,我們仍然無法完全掌握,卻又被深深吸引著,所以探索隊仍持續派出。同時我們也逃避著,有些想歸來的同胞們穿越迷霧後,通往的或許不是原本世界的可能。」出現諸多銀圈,一些銀霧在其中來回就是無法回到原本所在的空間。
    「大概是地球時間的幾十年前,我和我的同伴穿越了某一道迷霧。但穿越所必須付出的卻比我們所能得知的還要多,不知道是地球抑或是迷霧的影響,造成了我們生命體上情報資訊上的損毀,我和我的同伴們不只各自分散,我還失去了前後一段時間的記憶。我不得不與這世界上食物鏈頂端的人類進行名為同步的擬態,被迫學習與促使自我進化為能在地球上生存的樣貌,直到......」老人忽然臉色一變,黑霧倏地從他右半邊的五官洩出,右手急地往我喉間抓來,一下被他自己的左手制止。我向後踉蹌一步,慌張地問怎麼回事。
    「穿越那道迷霧其實等同於穿越一道難以想像的巨大能量,雖然痛苦而未知,但也確實帶來一種快感。剛才的那傢伙,就是被那股快感與灌進身體裡的能量沖昏了頭,讓它變成了極不穩定與再也無法保持自我理智,只想不停穿梭迷霧再一次體驗快感的生物。我自己把它叫做......過客。」老人說著說著,神情越加痛苦,摀著胸從垃圾桶上跌落。
    我連忙扶住他,回想剛才所見,尋找適合的描述:「你剛才不是把它......吃掉了?為什麼?」
    他似乎已經沒有力氣站起身,就這樣倒臥靠牆:「......用吃掉或許沒辦法完全解釋,從根本上是我透過生命資訊的模擬,與它建立相同連結......並把它轉而和我完全同步。」
    「但我們畢竟是同一種生物,我會的它也能做到,所以,現在搶奪主導的戰鬥還沒結束。」它艱困地舉起右手,黑與銀的薄光激烈交錯著。「如果我被這個過客吞噬了,它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闖過去,使用掉這個傳送迷霧吧。」
    「那,你該怎麼辦?」
    「......小姐,你覺得為什麼我會和妳說這麼多呢?」他這一句讓我再次寒毛直豎。為什麼他要和我說得如此詳細?為什麼?
    我咬牙忍住驚慌,微微後傾:「我,我不知道。」
    老人哈地笑了一聲:「我也不知道呢,儘管我待在這顆星球幾十年,我也不懂你們人類都在想些什麼。但是,妳看起來,是個還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麼事,也因此什麼都會去做的人。所以我才跟妳說。」
    我滿臉迷茫,他只是笑了笑,他撈過掉在地上的錄音機裡取出錄音帶,拉近我,放到我的手中。
    「我想我是得離開了,去一個就算我被取代,也不會讓它輕易回來穿過這迷霧的地方。」
    我仍然不解。老人看向它捨命捍衛的那個巷口。
    「我守住這個迷霧幾十年,這個我遍尋地球才找到的唯一一個迷霧......只是在等它而已......」
    我忽然明白了,穿越而來,受到迷霧的影響而分散,甚至失去記憶,但那樣的它為了某個一起出發的同伴,一起把握那回到家鄉的可能性,就這樣守住了幾十年。為了那個不一定還在這世上的同伴。
    「這是它曾唱給我的歌,我自己同步模擬後,再現錄了下來。作為我能辨識出它的方法。」
    我理解了,它要我做的事。不由征征地確認道:「你希望我能找到它嗎?」
    「......我可以拜託妳嗎?」
    找到一名可以變成任何樣貌的外星人,這比我聽過任何科幻故事要完成的事都要難。
    「......好。我會找到它的。」但我卻答應了。
    他擠了擠滿是皺紋的臉:「或許,我和人類同步太久,也受到影響了。」
    「不,沒有人類,可以和你一樣。」我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他聽了,露出微笑:「謝謝妳。」
    接著老人全身被銀光壟罩,銀霧盤旋如被拉起般螺旋向上精煉為一道光矢,化為反向的流星,刺向混沌夜空。在巷弄裡只剩我一人。
    那個地方,就是什麼也沒有的宇宙嗎?它會不會結凍?它會被取代嗎?它能回來嗎?我不知道,只能一直抬頭仰望。
    只是當我放下目光,我差點嚇得尖叫出聲。
    因為從蜿蜒小巷的方向看去,那正站著一名男人。
    他戴著黑色圓帽,身穿紫色西裝的男人站在街燈下,模糊的光芒我只看見他露出幾乎向月彎一樣的詭異笑容。
    「小姐,這麼晚了,妳在做什麼啊?」
    「你,你才在做什麼」難道他一直躲在旁邊,他也會是過客嗎?」
    「我嗎?我只是個常收到一些委託,跑跑腿的而已,剛才也只是聽到這巷弄裡好像有人在自言自語。好奇走進來一看,只見到妳一個人。小姐妳是不是想像力豐富呢?」他徐徐地踏著輕鬆步伐走近我。
    自言自語?
    「怎麼可能?你竟然都走到這了,怎麼可能只聽到我自言自語。」我警戒地想擋在他身前,可是他的步法卻如此地巧妙,幾乎像蛇一樣,貼著我就穿過了我的防備。
    我連忙轉過身想阻止他穿過迷霧,但他已踏到了大街上。「也許,也許所有的事情只是您的妄想吧?」
    街燈下,他的笑容還在,泛黃而銳利地詭異。就如有著實體的說服力砸向我。
    「我......」我幾乎一下就懷疑起自己,只是看著他無法言語。
    「回家吧,夜深了,這個城市,雖然不大,但會發生的事情卻也不小呢。」他手插進口袋,吹起呆板的口哨信步融於夜色,那口哨如此無趣,卻讓人產生跌入棉花般的依賴與沉重的睡意。我甚至忘了我怎麼回到家,但隔天鬧鐘依然響起,我換下睡衣,刷牙洗臉,再次出門上班。
    在馬路上,我看見了那個老人,仍提著公事包,一臉懶洋洋,它亦看見了我,目光頓時發亮。
    怎麼可能,難道它沒有離開?還是又是其它的過客?我的胸口頓時縮緊。
    綠燈亮了,他直走向我,我卻移不開腳步,直到他在我面前停下來,露出了擔心且懇切的眼神,望著我:「小姐,後來妳解決了妳的問題嗎?我今天剛好有點空,需要我的幫忙嗎?」
    「......不,沒事了,謝謝您。」我道謝,望著那不知被偽裝多少個的老人離去。
    我朦朧地想起,當黑帽人說我都是妄想時,我手中正緊緊握著那捲錄音帶,一切都如此不真實,但它就在我的手中。老人最後告訴了我那首歌的名字,只有它的同伴知道的歌名。『我會迎接你的等候。』
    一切到底是我的妄想,還是在我想像之外的現實。無數分支交雜的巷道,彷彿一道道的門匣,神秘而吸引著我,無可避免地已攔住了所有過往平凡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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