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小說、散文著作等身,可鮮少有通篇深刻袒露自身成長、觸及家族記憶、並特別以關係疏離的父親為主體而寫成的作品。他給日本《文藝春秋》*今年的6月號寫了一篇兩萬多字的「特別寄稿」《棄貓--當我談及我父親時、我所要說的事》,這篇文字可謂是破天荒--我相信也是村上春樹在費了好些時日與功夫,破除自己心防、甚至是突破各種心魔之下方能寫成。
文章從村上春樹還是個小學低年級生時、跟著老爸到海邊「棄貓」的一段如今他想來猶仍是巨大謎語的童年往事展開--村上春樹年幼時,位於夙川(兵庫縣西宮市)的住家常有流浪貓客居在家中院子,一直以來人貓同一屋簷下平和共生相安無事,孰料某個夏日午後,村上爸爸對兒子沒來由地說要把庭院裡那隻母貓載去海邊丟了...
村上爸爸騎單車、小春樹挨著爸爸背後坐、殿後的是裝那隻即將被棄的母貓的紙箱。兩人一貓就這麼一路騎到一個海水浴場。父子倆在那兒落下母貓、遂騎單車返家。離奇地,就在小春樹悻悻然到家門口時,聽到了貓叫聲--竟是那隻母貓,以令人不解的速度與方式,站在玄關對他們喵喵叫... 何以母貓會比他們早一步到家、還站在門口玄關、以彷彿要迎接他們回家般的姿態,之於如今已是花甲之齡的村上春樹,始終是一個謎、一個恐怕要帶著入土的無解之謎。
文章以謎般的棄貓往事起頭、結尾亦以與貓相關的另一段父子共同記憶作結--那也是村上兒時當小貓奴時的往事 。村上彼時養的一隻小白貓,某天不知哪來的靈感或勇氣、獨自爬上院子裡一棵沖天高的松樹。小白貓沿樹幹一股勁地向上爬去時很是矯健輕快、然而爬到一個高度後卻轉而發出求救的呼叫、伴隨牠驚懼朝下看但進退不得的難為身姿。貓擅長跳脫地面向高處爬去、卻不太會從高處往下走回地面,小春樹見狀心急地找父親協助,但村上爸爸聞訊後,卻兩手一攤、對於卡在松樹高處下不來的小白貓的處境置若罔聞。就這樣,小春樹聽著樹上陣陣傳來的小白貓呼叫聲,也無可奈何... 過了一夜,樹上再也沒有貓叫聲回傳了,小白貓最後是沒力了且終究沒膽子沒本事走下來而在樹上斷了氣? 還是...? 這也在小春樹年幼的內心埋下一個謎、並附加帶給他一個至今虔信不疑的理念:
「走下坡,永遠比爬上去困難。」(降りることは、上がることよりずっと難しい。)
文章頭尾,各是兩段棄貓的往事。不同的是,被特意載去海水浴場丟掉的那母貓神奇地比狠心欲棄自己不顧的主人早一步回了家喵喵叫;而自顧自帶著憨膽爬松樹的小白貓,卻受困於自己不知地厚天高的勇敢、同時得不到主人搭救、在小主人也無能為力的狀態下神秘消失於樹梢。
這兩段棄貓往事的篇幅並不大,篇幅大的是關於那位對母貓也好、對小白貓也罷,以不同的方式、卻相同如謎的緣由,欲棄貓於不顧的村上父親本身的事--這個謎樣的棄貓男,在兒子長大成為名作家後與之疏離、父子倆曾有長達20年以上不謀面不講話的乖離。除此之外,在兒子春樹的記憶中,他會誦經--在每天吃早餐之前,對著收納在一方小玻璃盒的一尊菩薩閉眼大念佛經。兒子春樹曾問父親為誰、為何行禮如儀日復一日地念經? 村上春樹記得父親當時淺淺的回答,是為了曾一同上戰場的同袍們。
村上爸爸,是個在二次大戰時曾上過戰場的寺廟住職之養子。曾經,在他小時候,似乎曾有過一段被叫去奈良當一陣子小僧侶的經驗。而他亦有過機會繼承其父親(也就是村上春樹的祖父)的寺廟住職身分--在他父親意外車禍身故之後。但當時擔任學校教職的他沒接下、而是他哥哥辭掉稅務局的工作繼承了那間在京都的寺廟。村上爸爸對佛念經的舉措,想來是有其家學淵源吧... 但,他那莫名堅持的早餐前念經習慣,看在兒子春樹眼中,並不單純是日日如常的習慣那樣簡單而已...
村上爸爸的養子身分、曾離家去奈良當小僧的經歷,在其年少的心頭間彷彿奏起一段名為「被棄」的序曲;順著這序曲的隱隱餘韻,年方20歲那年的村上爸爸,某天上學途中被徵兵、後來竟隨著所進入的步兵連隊登陸中國上海、前進河口鎮、先後打了幾場追擊戰、攻防戰與會戰... 身分從小僧、寺廟住職之子轉變為小兵的村上爸爸,曾目睹對殺人未熟練(話說,這些大多是被徵兵的年輕小夥子們,誰又曾熟練殺人了?)的同袍為「練習」如何在戰場上果敢殺敵,遂把從戰場上俘虜來的中國戰俘當成練習品、揮著武士刀砍下戰俘的頭--這殘忍的戰時光景烙在只是二十出頭小兵的村上爸爸心中自然是痛苦難容的,更別說是對於聽聞父親回憶此事的年幼的村上春樹、肯定是五味雜陳、震撼加倍吧。
太平洋戰爭前夕,村上爸爸已從小兵升成上等兵、換了個步隊待。意外地、他提前被解除召集、從戰場上退了下來。理由是,當時他所在的連上長官得知他被徵兵前的高材生身分--村上爸爸是京都帝國大學在學、長官認為會讀書也愛讀書如他,比起在戰場上衝鋒、還不如以學問報國更為切實際而重要。而就在他得以離開部隊重回學生身分之後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了,他所待的部隊登上輸送船前進菲律賓、遭遇慘烈攻擊死傷慘重、就連他最早待過的前部隊也幾乎全軍覆沒... 這段被連上長官所棄的從軍變奏曲,讓村上爸爸的命運就此大翻轉--他因被棄(被長官出於遠見般的好意而棄、不將他用於戰場、而是趕他回大學讀書)而撿回一命,也因為這樣的被棄,他得以完成學業、爾後執教鞭為人師、組織家庭、生下了日後成為當代文豪的獨子村上春樹...
但,或許正也是這般又一次被棄般的宿命,在村上爸爸心中再度投下一枚深水炸彈,他沒有像那些他提早分道揚鑣的同袍們那樣在戰場上被砲彈穿心射腦破肚開腸而死;提早脫隊倖免於戰死的他卻可能就此染上了莫名且沉重的另類負罪感。在外人面前,他能談笑風生能春風化雨;但在家裡、於兒子春樹面前他所露出的則是寡言陰鬱愛藉酒澆愁的反差形象,那日日對著菩薩像念經的執著身影、以及他對那兩隻貓的刻意淡漠,如今兒子春樹回首追憶父親並遙想歷史,許是戰時與戰後的經歷、為其父所帶來了深刻創傷--而這樣的創傷,也傳給了流有父親血脈的、村上春樹的身上與心裡。
歷史不能遺忘,戰時的慘烈、與戰後伴之而來的生聚教訓--包含創痛、悔恨、無奈、難以言說的種種不合道理的道理與不成問題的問題,必須正視與記取。這是村上春樹一貫的主張與信念,他也數度將這樣的想法巧妙嵌入他的寫作之中(如《刺殺騎士團長》);但比起任何一部他過去發表過的小說、沒有一部像這次他為《文藝春秋》所寫的這篇特稿,把他的堅定反戰信念究竟所為何來、披露的如此切身而坦白。
讀完這麼長的特稿(坦白說,這也是我首次仔細從頭到尾老實讀完村上作品的原文),有種「啊! 原來如此...」的解謎之感(伴隨大嘆一口氣大伸懶腰,因為好長也好沉重)。儘管文中村上春樹不只一次寫道,許多段父子間的往事歷歷像謎一樣、他怎樣也無法從已過世的父親那兒追究事情的實像與父親最真實完整的心情了。
塵封的記憶也許注定成謎,但歷史並不如煙,至少在身為戰後後代的村上春樹心中,歷史與戰爭教導了他生而為人、作為他父親的兒子所必須領悟的真諦、承認的過錯、以及從今而後得堅守的(反戰)信念,總是不容爭辯與忽視地、清明如澈。
(*文藝春秋: 創刊於1923年,是橫跨大正、昭和、平成,最近剛跨入令和元年的老牌雜誌;內容以深度評析社會現象、國內外政經局勢、人文思潮的文章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