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7/06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從存餘變出繁花的修補匠(bricoler):安妮.華達

    (原載於2019台北電影節專刊 導演專題)
    安妮.華達第一部作品是上映於1954年的《短角情事》(La Pointe Courte),早於常被稱作法國新浪潮開端楚浮的《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1959)和高達的《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1960),由此被稱為「法國新浪潮之母」,但創作屬性上其實更被歸類為「左岸派」,其中成員包括雷奈、莒哈絲、克里斯.馬克和賈克.德米,風格相當不同於更為影迷所熟悉的「新浪潮派」,包含高達、侯麥、夏布洛、楚浮、希維特。
    剛於2019年3月29日去世的安妮.華達,在90年人生中創作多達50部劇情片與紀錄片,另外亦有攝影和裝置藝術等作品。
    安妮.華達不只大量創作劇情片和紀錄片,她的手法一直都是虛構和紀實並行,在她的劇情片裡有紀錄片的寫實、順隨偶然、等待事物發生等性質;其紀錄片則有著劇情片常見的作者介入,去組織、去對被攝錄的眾事物之間關係進行配置、較明顯的敘事等。
    但先於劇情片或紀錄片定義的是,這其實更關於安妮.華達與其創作的關係。絕大多數時候,所謂的作者導演,傾向於讓自己身上「作者」的部分被抽象出來。觀眾將從他一系列創作裡的共通關懷、風格一致性去歸納或還原回該作者的輪廓,無論是在政治或美學上的偏好、觀影和閱讀系譜,或者從其身世或其所在的時代找到線索來拼湊,所有材料被轉化、被延伸地匯集,共同勾勒出該作者的形象。換句話說,一個人的創作者身份,可以看成是平行的、切割開來的分身,其在現實中的遭遇不太會直接對創作做出連動。
    但安妮.華達的創作取徑,則難以切割於她的日常、她的人際關係、她私密的情感與喜好。華達將她的想像力、創造力、重新發動一個自成一格的獨立世界(即創作渴望),注入生活之中,再將生活作為創作的據地,或甚至,創作與生活同時進行並相絞纏,生活被創作狀態的純粹、理想性給滲透,創作也和入了大量的日常的節奏與氣質。華達的作品,提示了如李維.史陀提出的「修補術」(bricolage)──指通過使用事件的存餘物和碎屑來進行建構,相對於工程師依據「概念」行事,修補匠(bricoler)是靠「記號」來工作。
    安妮.華達的作品有輕鬆、隨意、即興的氣質,滿載著鍾愛的小東西、小動物,她的習慣、她的惦記和小確幸、她的愛人與朋友以及無法遏抑的對他們的感情,還有她喜歡的到處走、到處看、時時拋出的凝視與問疑;但同時,她亦是固執和堅定的,關於時代、女權、愛情的曖昧與兩面性、人的存在、生命中事物的排序,她無畏也強力地做出主張。華達在最輕巧閑意時,仍帶著從珍愛這些事物而來的嚴肅,在最叛逆、最具主張性時,仍是以一種平視而家常的身段去經營。
    華達不曾隨著創作資歷的更資深,而讓作品服膺於通常認為的電影框架,她亦非打造一個高遠而幽閉的風格碉堡,而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充滿赤子情懷、熱情、自由。當安妮.華達把自己的日常結合進創作裡,那首先是一個為創作的本能和熟練所浸染的日常,她展現了一位藝術家如何徹底地讓生活、生命本身,就是整幀創作進程,而作品其實就是將這龐大的流動採集進景框。
    而反過來,這也正是華達的創作信仰,無論虛構或紀實,她都認為自己的攝影機不是在圈起一個故事,而是讓攝錄下的影像,提點出景框外正流動的、更豐富的生命。華達既是創作她放進框架裡的故事,也是藉著創作,在創造框架所無法承裝、可卻是真實躍動的生命。
    安妮.華達的電影以市集、街巷和小村落為基調所展開,這指的不是題材,而是尺度感。在這些不同題材、不同設定的電影裡,人與時間、人與空間、人與他人、人與自己,俱是在某個令人放鬆、安心的尺度裡。在那裡,人物被邀請進行探索,他們會在此安全感裡,慢慢釋放更幽微細膩的一面,然後這些變化,反過來賦予乍看簡單的電影,有其被獨一無二深究的契機。
    華達由此創造了她電影中的時間。即是一個又一個被放大、被珍重對待的當下,人的當下、物的當下、地方的當下。這位作者似乎深信著,人只要對眼前的時刻有足夠耙梳,不僅能重新喚醒過去歷歷,甚至能與之和解,而未來,恰恰是關於此刻的釐清,所將找出的新的見解。
    在華達的劇情片裡,她並不迷信人物要有真正跨出新步伐的所謂成長,而多是在一整路的旅程之後,終於理清了出發點的千頭萬緒。從某個角度而言,生命或者可以視為某個巨大而千絲萬縷的一刻,我們早已擁有所有材料,剩下的就是確實地活在其中,以瞭解這所有的事情。而華達的紀錄片,則更是以特定的行動,阻止時間的不斷更迭連綿。這些紀錄片中,不再是歲月以其格式覆下,而人只能在裡頭一格一格地填上自己的活動,而是反過來的,當你去做、去把生命和關注投入,則你將會在整個區間裡定義出時間。這將會是你的時間、你與你攜手或面對的對象,一同打造的時間。
    安妮.華達相信遺落、邊緣、弱勢,相信情感、勞動、遊戲、記憶與夢。這一方面回應了電影舒服的尺度感,另一方面則為電影打開了由下而上(bottom-up,相較於由上而下top-down)之可能性湧動的開闊感,這份寬廣且從銀幕上延續到銀幕下。華達並不只是作為一個景框外的作者在調度她想的材料,她是真的走進鏡頭裡的那個世界,或者也可以相反地說,她始終致力於將鏡頭所正對著的世界,連上她作為操掌攝影機的人所在的世界。華達認為自己就屬於她相信的那些事物,她的創作也可以看為她為自己打造了一個她想要走進去、待下來的天地。
    而除了電影的謙遜、慷慨,這個創作狀態更界定出一種新的虛實關係。華達的電影並不是那種聰明、繁複、層層疊疊如謎如迷宮的後設狀態,但幾乎絕大多數的她的作品,都帶有虛實相絞的特質。這種極少見的平易近人的虛實間錯,來自於華達有一種活在夢中、在遊戲中的傾向,對著最凡常的日常,將之勾勒出一整個輪廓,轉化成如同書頁上的一章。
    安妮.華達的電影絕非可愛老奶奶的溫馨作品,它們提示的,既是另一種創作之於生活的融入與介入,也是當面對生活的寬容與好奇、不停走上前去探尋、甚至去逗弄,以致於生活反過來雕塑出創作,甚至雕塑出創作者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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