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許多人將過去20年經濟發展緩慢的現象,歸咎於「代工製造」思維,認為製造業只會降低成本(cost down),而不會創造價值(value up)。其實,降低成本是競爭所導致的,而無論製造或服務業,價值的創造都同樣源自創新,從百年前至今都是如此。
任何產品和其產業,都會遵循從誕生、成長、成熟、直到衰退或滅亡的生命週期。通常新產品的誕生與成長,都來自「創新」階段;此時會有較大的利潤空間,因此被稱為「value up」。
學過經濟學的人都知道,「超額的利潤」和「潛在的市場」會吸引無數新廠家投入競爭;最終,領先者和新加入者的技術差距縮小,產品的規格也標準化,這時就進入了產品成熟期。
產品是否已經進入成熟期,其實很容易分辨:只要看產品的廣告就知道了。成熟期產品的廣告強調三個方面:規格、價格、和逼格(對岸用語,指材料、外觀、工業設計等加值條件)。
在產品的誕生和成長期,企業追求利潤極大化靠的是產品創新、以及value up帶來的溢價與高毛利。
進入成熟期之後,價格競爭成為常態;縱使有品牌加持,或許還可以維持較高的價格,但是高額的行銷費用,也使得運營利潤降低。
在這個階段要追求利潤極大化,除了擁有壟斷市場的地位之外,只有想辦法追求規模和效率,以達到絕對值最大的利潤總額。
利潤 = 收入 - 成本
這是個簡單的公式。規模可以擴大收入、效率可以降低成本;因此我說,「降低成本是競爭導致的,而創造價值則是源於創新」。
任何產品和其造成的產業,都會有value up和cost down的階段性需要;這一點與製造業或服務業、做品牌或做代工,都沒有多大的關係。
製造業的前世今生
人類是群體生活的動物,從遠古時代的氏族社會開始,歷經農業、工業至今的網路時代,分工合作、貿易、商業、商品等,促進了科技的發展和文明的進步。
有貿易和商業就離不開通路與物流,有商品就離不開生產製造,有生產製造就離不開供應鏈。
自從1760年在英國開啟第一次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原本透過大自然的生產方式,逐漸由新的製造技術與過程來取代;以機器取代人力、獸力,以大規模的工廠生產取代個體手工生產,促成了製造科技的革命。
中國大陸根據《國民經濟行業分類》將各行各業分為三個產業:第一產業包括了農、林、漁、牧,第二產業包括採礦、製造、能源和建築;第三產業包括了批發零售、運輸倉儲、餐飲、金融、房地產、教育、IT等等。
簡單總結一下,第一產業就是農業,第二產業就是製造業,第三產業就是服務業。
這種分類方式假如是為了行業管理而產生,是無可厚非的;但這很容易誤導產官學研的專家們,以為第一和第三產業不需要生產製造。
只要是有企業存在,必定有產品以滿足市場;不管是第幾產業的企業,都必須有產品來滿足目標市場的需求。只要有產品存在,就會牽涉到生產製造;換句話說,就是各行各業都需要瞭解、並且執行產品的生產製造方式。
所謂產品,並不限定在硬體、或是軟硬結合的商品;以服務業來說,服務本身也是一種產品。我在惠普公司服務的時候,在電子測試儀器部門中最賺錢、獲利最高的,正是維修服務單位。
他們所提供的產品除了個別單次維修以外,最暢銷的就是維護合約。即使是一份以服務為主的合約,仍然可以依照提供的維修反應速度、客戶所在地點、距離、早期預防或事後維修、更換零件/組件/板級等等不同的客戶要求,來訂立不同的合約規格與價格。
由此可見,從1760年代至今、從工業革命到今天的數位網路時代,生產製造技術和模式的創新,始終在傳統產業和3C產業的發展和進步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然而,在服務業的領域之中,「產品」的製造技術和生產模式獲得重視的程度,卻遠遠不及數位網路技術。
為了引起重視、同時洗刷被污名化的製造業,我決定寫幾篇文章來談談「從製造角度看創新」;而第一個要談的,就是最近很流行的「共享經濟」。
共享經濟
共享經濟的簡單定義,就是:
透過網路技術將閒置資源再利用,而產生出來的新商業模式。
目前大家耳熟能詳的例子如Airbnb和Uber,就是利用網路技術,分別提高每個家庭閒置的房間/床位和私家車的使用率,來創造額外的收入。
其他同類共享經濟的例子,基本上都圍繞著家庭或C(消費者)端食衣住行的閒置資源來共享。於是,諸如停車位、家庭晚餐、禮服、樂器,甚至於家中的寵物,都有人拿出來共享變現。
甚至於中國大陸李克強總理,還把英文的「Sharing Economy」翻譯成「共享經濟」與「分享經濟」兩種不同的定義。
他認為,「分享經濟」是指個人、組織、或者企業,通過第三方網路平台分享閒置的實物資源或認知盈餘,以低於專業提供者的邊際成本提供服務、並且獲得收入的經濟現象;其本質則是讓使用者「以租代買」,來取得資源的支配權與使用權。
至於「共享經濟」,一般是指以獲得一定報酬為主要目的,將物品使用權暫時轉移給陌生人的一種新經濟模式;其本質是整合線下的閒散物品、勞動力、教育醫療資源。
也有人說,共享經濟是由人們公平享有社會資源,各自以不同的方式付出和受益,共同獲得經濟紅利。
我覺得,李克強總理的定義有點「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意味,反而把問題複雜化了;但他確實提到了一個重點:「以低於專業提供者的邊際成本提供服務、並且獲得收入」;但在實務上,不僅是「低邊際成本」,甚至還有可能是「零邊際成本」。
分時共用
在中國大陸流行過一陣子的「共享單車」,雖然打著「共享經濟」的旗號,但是實際上是一種「分時共用」(Time Sharing)的商業模式。
分時共用的商業模式,早已經廣泛的應用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並不是什麼新概念;例如出租車、旅館、健身房、俱樂部,甚至於昂貴的豪華游艇、私人飛機等等。
差別在於,「分時共用」的標的物品,是商家購買來專作為商業用途的生財工具;如果使用率不高的話,巨額折舊將會導致虧損。而「共享經濟」的標的物品,則是已經存在的「
沈沒成本」(sunk cost),邊際成本自然可以視為趨近於零。
因此,共享經濟的標的物品提供者,在已經擁有物品、已經付出「沈沒成本」、使用率低的情況下,即使沒有「共享」營運,也不會有虧損問題。
但是,實質為「分時共用」、卻打著「共享經濟」旗號,大舉募資燒錢,造成城市交通和市容亂象的「共享單車」,在巨大資產投入之後,還必須付出高額折舊、維修、人事、廣告、行銷和運營費用;在入不敷出、月月虧損的情況下,只好一家家破產了。
從製造觀點看共享經濟
- 提高良率降低損耗;
- 檢討線平衡;
- 高稼動率;
- 產能平準化。
共享經濟的基礎,在於共享物品的低使用率;以製造業的術語來說,就是「低稼動率」。
在製造業中,生產設備都非常昂貴,提高稼動率就會降低折舊分攤費用,自然就提高了利潤。提高稼動率最好的方法,就是增加訂單、提高營收;但是相對的,也要增加人力和物料,於是產生了24小時三班制或日、夜兩班制,以提高生產設備的稼動率。
如果訂單無法讓生產線滿載,那麼就要想辦法,至少讓昂貴的生產設備24小時開機稼動。
這使得「生產製造」和「共享經濟」有了共同點:
- 首先,都有昂貴的「沈沒成本」;
- 其次,都是「低稼動率」;
- 提高稼動率的邊際成本很低,但可以增加營收與獲利。
WeWork共享辦公室的案例 我們先看看一個利用「共享經濟」的概念,來共享辦公室的成功募集案例WeWork。有關WeWork的故事,請各位讀者
參閱報導,本文就不再贅述了。
截至2019年1月,WeWork在29個國家的111個城市設有528個辦事處,擁有52.7萬個用戶,其中40%用戶是企業客戶的員工。
2018年11月14日,根據路透社的一份投資者報告顯示,WeWork從日本軟銀集團公司獲得30億美元的新增投資。打著共享經濟的旗號,WeWork估值在今年1月一度達到470億美元。
根據CB Insights數據顯示,2019年年初,Uber估值720億美元,WeWork估值470億美元,Airbnb估值293億美元,中國大陸的「滴滴出行」估值也有560億美元。看來,共享經濟的新創公司都勢不可擋。
WeWork在2018年底開始規劃初次公開上市(IPO),2019年8月遞交招股說明書,計劃透過上市集資至少30億美元。
但是這項計劃卻遭遇了挫敗,估值和商業模式遭到投資者重大質疑;因此WeWork不得不在10月1日正式宣佈,撤回向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提交的招股說明書,推遲IPO時間。
招股書顯示,從2016年到2018年期間,WeWork的淨虧損額從4.29億美元,持續擴大至19.27億美元;2019上半年,淨虧損額則達到9.04億美元,較去年同期增長了25.2%。
這些數字意味著,在2019年上半年之中,WeWork每獲得1美元收入,就要虧損約2美元。
WeWork的商業模式其實很簡單:就是在市場上找到房產,長租下來(WeWork通常與業主簽訂10到15年租賃合同),然後改造成共享辦公空間,然後以更高的價格出租給個人或者新創公司。
簡單說,WeWork就是一家房地產二房東公司。
因此,WeWork「共享經濟科技公司」的屬性遭到投資者質疑,認為它只是一家房地產企業,不宜估值過高。今年9月,在決定放棄首次公開募股的時候,WeWork的估值已經降到100億到120億美元之間——相較於年初的470億美元,蒸發了近75%。
共享經濟真假難辨?
讓我們從製造觀點,來檢視一下WeWork共享經濟公司的屬性:
- 都是昂貴的「沈沒成本」:對於辦公大樓業主或是WeWork而言,房產確實是昂貴的沈沒成本;業主是花在購買,WeWork花在長期租用。
- 都是「低稼動率」:如果業主將辦公室租給了WeWork,那麼對業主而言,已經是百分之百的稼動率了;但WeWork將辦公室切割空間分租、或以座位單位出租之後,低稼動率問題則由業主轉給了WeWork。
- 提高稼動率的「邊際成本」很低:對於WeWork來說,邊際成本非常高;包括龐大的組織與人事費用、巨額的行銷廣告費用,都是造成了巨額虧損的主要原因。
嚴格說起來,WeWork只是一個披著共享經濟外衣的共用空間(co-working space)或孵化器(Incubator)。
究竟有沒有共享經濟模式下的「共享辦公室」?
WeWork的辦公室確實是很昂貴的沈沒成本。因為簽的是10到15年的長期租賃合約,所以如果分租情況不如預期,那麼稼動率低、虧損則不可避免。此外,邊際成本也非常高,包括裝修、人事、運營、廣告、行銷等等;在這樣的狀況下,實在很難有賺錢的可能性。
如果從製造業者的觀點來看,以上分析的盲點就在於「稼動率」。設想位於城市最好地段的辦公大樓,就是製造業的昂貴生產設備;那麼,目前所有的辦公大樓的稼動率都低於50%。
因為,標準的白領上班時間就是8小時,加上中午吃飯時間、加班時間、彈性工作時間等,也不過就是12個小時,而且這些都還只統計了週一至週五的稼動率。
在製造業裡,除了定期檢查維修之外,有些設備必須每週七天、每天24小時開機稼動;不僅僅因為設備昂貴,還必須考慮到開機停機所產生的各種費用。
以每週七天、每個工作日辦公室使用12小時計算,還不計入國定假日:
即使是一線大城市的昂貴辦公室,稼動率也還不到36%。
如果有人想到,如何利用這些閒置的時間,並且利用高科技時代的網路技術使其落地,那麼市值超過千億美元的獨角獸就出現了。
結論
除了本文中提到的「沈沒成本」、「稼動率」、「邊際成本」之外,共享經濟的商機還存在於:
1. 共享的標的物件越昂貴,價值越高。
Airbnb的標的物件是閒置的房間或床位,而Uber的標的物件是閒置的私家車,共用辦公室的標的物件則是昂貴的辦公空間。
還有什麼呢?珠寶貴不貴?使用率有多高?台灣的珠寶首飾店多不多?每一個店至少要有上千萬台幣的庫存現貨,週轉率高不高?
2. 2B(對企業服務)比2C(對消費者服務)的價值更高。
Airbnb、Uber和目前許多圍繞著食衣住行的「共享」,都是瞄準2C市場的平台與應用。在互聯網思維的影響下,大部分新創公司只重視消費者的平台、數據、流量,而忘記了真正有錢的大企業需求。
對於新創公司來說,比較容易起步的是企業客戶;而滿足一個大客戶的需求,比滿足成千上萬的消費者容易多了。
所以,真正的共享辦公室經營對象應該是2B,而不是2C。
3. 跨界才能創新,從製造觀點也可以創新商業模式。
由於科技進步太快,或許許多人都忘記了:在第一次工業革命開始之後的200年間,大部分的創新都發生在生產製造領域;各行各業,包括實體與虛擬,製造與服務,都必須有產品,而產品的生產製造也永遠都有需要。
從製造的觀點來看各種新的商業模式,我們就可以發現許多過去「視而不見」的新商機,而這就是跨界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