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1|閱讀時間 ‧ 約 3 分鐘

格里高爾

    家人們一起合力把他拖出房間時,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身體一路磨過地板時發出的輕微而刺耳的聲音。他感覺幾晚前的傷口被撕裂開了,發疼且向外滲著黏液。對了,黏液,母親和妹妹想必得花些時間清除他留下的黏液了,掛在牆上的那只相框尤其如此。她們也許會僱回那個女傭,把房間裡全部他遺留下來的令人厭惡又不可告人的髒東西去掉,整理成乾淨得看似從未被居住,或是住在裡面的人已死去很久的樣子。也許某日出租出去吧。他突然感到不住的愧疚。
    愧疚是習慣了的事,自從他變形為蟲身以來。更精確地說剛變形時他完全沒有一絲愧疚,只是感到奇怪。而事情之後都突然被降臨的好嚴重啊。門外他們竊竊猜測還有監聽,他似乎還聽見有人哭泣。他試圖告訴他們,啊,我沒事,只是身體都不一樣了。然而喉間冒出的聲音被門外的代表恐怖地斷定,說出了那句無可挽回的話 :
    「這不是人發出來的聲音!」
    故事從此處變得哀傷。是語言的陌異判決了他的病,阻卻他坦蕩地走(或者比較算得上爬)向門外的生活。三餐是剩菜,偶爾打掃,其餘的物事任由它們沾黏於身,一起潰爛。母親和妹妹(喔這個他深愛的女孩,假如他不是這個樣子的話,不久之後他將能實現她的美好夢想,而不是今日的悲慘境況)把家具全都搬走,灰塵遍布而地上時不時有黏液沾附。房間空乏,不是人住的地方。
    這是腐爛的病,而且好不起來。最大的疼痛是罪惡感,時常發作 : 夜裡凝視窗外的燈火闌珊時、聽著全家(「除他之外」被沉默省略)吃早餐低聲談論著經濟狀況的愈發困窘時、妹妹進房打掃而為了不使她瞧見他可怕模樣因此蜷進狹窄的床底時、被房客目睹而導致他們退租自己負傷著爬回房間時......生活逼仄,扁平如蟲,這樣的日子貧瘠而罪惡,時間總是只能用以思考死亡。
    死亡,死亡是什麼時候的事 ? 是漸漸地。就好像,生命是由上千萬顆大大小小的泡泡蟲群般緊擠壅塞地組起來的;自從他被判定不是人之後,泡泡便一顆接一顆地無聲碎裂消失,逸散在送進房間他卻從未吃完的晚餐和幽暗的床底ー他,格里高爾的死亡是孤獨的凌遲之刑。那晚妹妹的哀求和唾棄之語終於使最後幾顆泡泡破碎,不過也許只是剛好而已。這是病,他是病死的。而病究竟是誰加諸於身 ? 他畏於指認。且就算化為蟲身的他長著比人類多上幾倍的體肢,也無法一一指出他們。這不是誰的錯,他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當他成為了那一顆無意識地剝離群體的泡泡,他勢必被遺棄然後悄悄地剔除,分裂勢必得被消亡。脆弱得就像是人們腳邊的蟲子,吧答,甲殼裂解軀體扭曲內臟爆開流出透明的血,再被乾淨地掃掉像是從未有人住在裡面,或是住在裡面的人已死去了好久好久。
    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他如此地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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