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始終都只圍著自己打轉,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才是不幸的主角。
我以為他至少會變回人,或者就離開家然後展開後面的生活,結果是就那麼回到房裡,死了。
主角葛雷戈盡可能壓低存在,以降低家人面對他的害怕,他將床單死命拖到沙發邊,好遮住全部的自己不讓妹妹看到。「他帶著滿心的感動和愛想起家人,甚至比妹妹更加堅信自己應該消失。」這是葛雷戈死前的想法。
在這之前他去了客廳,因為受到妹妹的小提琴聲吸引,他想著其它人並不懂得欣賞妹妹的琴聲,他可明白那有多美妙。然而妹妹說:「他得離開這兒。」母親驚聲尖叫、父親厲聲謾罵、攻擊追趕,最後他拖著舊傷新傷爬回房,奄奄一息。
「假如牠是葛雷戈,牠早該看出人類不可能跟這樣一隻動物生活,早就自動離開了。」「那樣我們就沒有了哥哥,但卻能生活下去,會想念他。」妹妹說。
這是我看到最噁心的一段話。這句話之所以那麼讓人憤怒及感到她的無恥,正是因為她說出每個人或許曾經一閃而過的陰暗角落。
當意外是戲劇性的降臨,強制剝奪了你的一部分,這會讓你感到撕心裂肺,也許往後都將在追憶中懊悔與痛苦。但這就只是場後勁強的短悲劇,悲劇是無可奈何的,你什麼都無法做,你的戲份僅僅只有遺憾,甚至在戲中隱隱享受淒涼。然而當歹戲拖棚,痛苦是多麼具體地與生活密不可分,它成了醜陋的、麻煩的責任,讓我們從對受難者的同情逐漸轉成對自己的憐憫,當一切都是那樣真實的折磨,我們感到自己就成了悲劇的中心。
其實我們始終都只圍著自己打轉,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才是不幸的主角。
因此才使得前者的情緒,「想念」成為極諷刺可笑的,因為那不過是為了增添自己悲劇光環的自我滿足之詞。
當虛偽的愛幻滅,我們仍是先跪下乞求再次施捨。
若是如妹妹所說,葛雷戈的自私是沒有離開家,那麼他的錯誤也是離不開家,畢竟逃離也是一種反抗。然而好比小時候聽的故事,一隻小象幼時怎樣都捍動不了柱子,於是長大之後,只要將牠栓在在那柱子上,那象也不會反抗了,牠沒有能力逃離了。
葛雷戈服軟,慢慢地、盡力地使力挪動身體,示意友善,朝著他的房間而去,無聲祈求他的父親、他的家人不要傷害到他,他是臣服的,甚至依附的。他仍因他的遭遇,使父母、妹妹需要去工作而感到慚愧。
然而他一面慚愧,一面尋求接納,你仍能感受全書滿滿的控訴,儘管他隻字不提,但作者透過你—讀者,來為他表達了這個部分。在意外之前,一家的生計都是倚靠在他身上,然而當他一夕成了一隻無用的蟲,家人便馬上對他棄如敝屣。他所有的付出都是為了家人,他何嘗不知心裡所建構的親情已經幻滅。
既控訴著,又怎麼真正的服軟呢?因此我想他沒有,並沒有真正的服軟,他之所以矛盾地又痛心又不曾想離開,仍然還是太需要愛了。而他也確實是認同了親人能夠如此對待他,如他所言,他比妹妹更加堅信他應該消失—他早已沒有了自我價值。
所以說,認命或許是更貼切的。他接受這一切加諸在他身上的事,就是認命才不反抗,然後接受別人對他的期待、冷落。
認命的人在想什麼?
這樣的人本身已經缺乏活力,但並非帶著無所謂的態度。他們不偷懶,做事更是心甘情願,更務實勤快。他們不質疑了,不再去想自己的其它可能性,他們之所以接受痛苦而不移除痛苦,是因至少痛苦的現狀是已知的。他們寧可被動承受,說那都是命運啊!
因此,一切都是懦弱造成的。他懦弱所以認命。以致他是那麼一個細膩敏感的人,痛苦是被放大數倍的,痛苦的來源、事件對他造成的影響他都明瞭不已,他仍不逃開。
所以只是在描述一個懦弱者的故事,是嗎?
是嗎?
在後記中的卡夫卡語錄有一段話:「我們其實就像迷失在森林裡的孩子一樣無依,當你站在我面前,看著我,你哪裡知道我心中之苦,而我又哪裡知道你心中之苦。假如我撲倒在你面前,向你泣訴,你能知我多少?一如你對地獄能知道多少,就算有人告訴你地獄炙熱又可怕。就只為了這個緣故,人在面對彼此時就該像站在地獄入口一樣心存敬畏—深思而慈悲。」
並不是懦弱,我們可以說:「僅僅是痛苦太巨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