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小說與改編電影之間的關係,應該是生出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抑或是打造形體不同的分靈體?這對創作者永遠是難以抉擇的兩難。在原著小說家與作品的名氣加持下,電影在上映之前先行收穫的書迷期待度與聲量,往往大於一部劇本原創的電影,這帶來的經濟回收效益,間接造成讓人無可奈何的過量改編熱潮。然而,正因為「電影」擁有文字無法呈現的聲音視覺與說故事方法,如果能在創作與改編之間取得絕佳的平衡,仍會成為觀眾欣賞改編作品最大的樂趣。
在 2019 年的金馬影展,依舊能看見改編自小說的日本電影的身影,而好巧不巧,電影《罪樂園》與《小小夜曲》的原著皆為短篇小說,瀨瀨敬久與今泉力哉兩位導演,早年卻都是以原創劇本聞名。兩位導演這次挑戰的是:作品曾多次被改編成電影的吉田修一與伊坂幸太郎,前者將五個真實犯罪事件改寫成五個短篇的《犯罪小說集》,以及後者與齊藤和義以「戀愛」為題合作的短篇故事近一步發展成的、六篇相互關聯的戀愛短篇《小小夜曲》。此次,作為兩位作家的書迷,同時也是兩位導演的影迷,我有幸訪問到瀨瀨敬久與今泉力哉兩位導演,聊聊創作者與改編電影之間的距離。
最重要的是,你要先喜歡這部作品
瀨瀨敬久與今泉力哉,皆在二十多歲時開始拍片,而實際年齡也相差二十歲。瀨瀨敬久被譽為粉紅電影(軟性情色電影)四天王之一,後來被曾經監製多部黑澤清作品的製片人下田淳行帶出那個世界,近年以改編小說的《友罪》、《菊與斷頭台》成為電影旬報年度十佳的常客。
作為電影圈大前輩、擁有一定影響力的瀨瀨導演,坦言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是吉田修一的書迷,尤其在看到《再見溪谷》被大森立嗣導演改編成電影時,可說是嫉妒不已。對於曾私下拒絕許多案子的瀨賴導演來說,「選擇改編成電影最大的關鍵是:自己喜不喜歡這作品。改編任何作品都會有他的困難度,但是喜歡的話,不管多困難都能夠完成,就連作者想呈現的態度也是。」
瀨瀨敬久與《罪樂園》相遇的契機,是導演某天在家附近的書店,剛好買了吉田修一的《犯罪小說集》後,讀了覺得非常有趣,便主動和出版社溝通希望能改編成電影。與故事中的善次郎一樣,瀨瀨導演的老家大分縣,也是年輕人大量出走只剩下老人的「限界集落」,而吉田修一的小說中,多以當今日本所發生過的事件為題材,探討為何有犯罪的發生,《犯罪小說集》描寫的就是現在的日本。瀨瀨導演還笑著說:「能夠改編吉田修一的作品,與其說是壓力,不如說是『終於輪到我了』的雀躍。」
至於以短篇電影起家的新銳導演今泉力哉,曾拍過數部女子偶像團體乃木坂 46 的個人 PV(英:Promotion Video),以及入選多次東京國際影展 SPLASH 單元。擅於描述青春群像劇的今泉導演,在《知らない、ふたり》的複雜七角戀、《退屈な日々にさようならを》的多條交叉敘事中,以 21 世紀型的戀愛電影旗手之姿,在電影圈闖出名號。
不同於瀨瀨敬久主動爭取改編電影,當時還未正式在主流出道的今泉力哉,反而是因為原著作者伊坂幸太郎在看過導演的作品後,直接欽點他改編:「我不是一個常看書的人,年輕的時候也不太讀書,反而是大學畢業後才開始閱讀,最常看的就是伊坂幸太郎的作品。年輕的時候在電影院打工,電影院也常放映改編伊坂幸太郎的電影,沒想過有天我會改編他的作品,被伊坂老師欽點時,當下的心情可說是戒慎恐懼。」
改編電影就是濃縮、彙整與歸納
曾將橫山秀夫《64:史上最兇惡綁架撕票事件》改編成上下兩集、長達四小時電影的瀨瀨敬久,擁有多次自編自導的改編經驗。此次在《罪樂園》中,導演融合書中《青田Y字路》、《萬屋善次郎》兩個短篇改寫成劇本,原本是考慮以故事中的豪士、善次郎、紡三個角色名字作為電影的分段,但是最終改為罪、罰、人三個章節,一方面是受到導演前作《陌路。天堂》的影響,另一方面則希望延伸電影想表達的概念:「罪,就像是行動的象徵,罰則是罪的延續與天譴,但是在罰的過程中,人依然必須要繼續往前進,因為不管遇到罪還是罰,人還是要繼續活下去,這才是人的樣貌。」
面對小說改編成電影,瀨瀨導演認為最困難的還是結構:「小說的組成方式和電影不同,電影片長只有兩小時,所以中間必須要將小說中的內容濃縮、彙整。」此外,同時身兼導演與編劇的瀨瀨敬久是非常有想法的創作者,尊重原著之餘,也親自走訪事件中、真實發生幼童失蹤事件的Y字路,現場實際存在的警告看板,便成為電影中十分重要的元素。
但瀨瀨導演也曾多次改寫原著小說中的結局,重新賦予電影新的生命。例如《罪樂園》以長野縣為故事舞台,主要的原因是為了加入長野縣有名的祭典「奈良沢神社例大祭」,年輕男子拿著火把跳著「大天狗の舞」,象徵作品中的人物必須切斷結界繼續向前,而天狗在日本也有亦正亦邪的形象。除此之外,電影中由村上虹郎飾演、紡的青梅竹馬廣呂一角,則是仿照西方守護天使的概念,在罪與罰之後仍有著以人為本的希望種子。
不同於經驗豐富的瀨瀨敬久導演,過往皆拍攝原創劇本的今泉力哉是第一次嘗試改編小說。(註:《小小夜曲》製作早於同樣為改編小說的《愛がなんだ》,但上映時間較晚。) 而今泉力哉同樣認為:「改編小說,即是將文字整理、歸納成一部電影。」
雖然對於伊坂幸太郎的欽點感到不安,今泉導演卻也難藏心中小試身手的渴望與興奮,一開始毛遂自薦擔當編劇,但是三個月過後,他發現自己已經太習慣寫青春群像劇,容易聚焦在日常的小事情上,導致難以割捨掉原著《小小夜曲》中的故事與細節。最後,便改由曾多次改編伊坂幸太郎的鈴木謙一擔任編劇,並且以今泉導演希望將原著《小小夜曲》六篇短篇的第一篇故事「重要的不是相遇,而是多年後慶幸遇到的那個人」當作主軸,再逐一加入其它的故事。
「只有特定的人可以說特定的台詞。」
改編電影,到底可以「改編」到什麼程度,才能在不觸怒書迷的前提下,完成一個故事?而原著作者又能介入電影多少部分?在同為創作者的瀨瀨敬久、今泉力哉口中,聽見的是他們身為「導演」的堅持。
瀨瀨敬久在改編《罪樂園》時,一開始其實是希望採用書中三個短篇,以都市和鄉村做對照,與米爾科.曼徹夫斯基的《暴雨將至》一樣,從馬其頓再到倫敦,最後又回到馬其頓。但是吉田修一卻希望將電影的格局做大,而不只是三個短篇的串連。因此瀨瀨導演才刪掉小說中以東京為舞台的《曼珠姬午睡》篇章。然而,瀨瀨導演又認為僅有《青田Y字路》、《萬屋善次郎》兩個以鄉下為篇章的故事,難以讓故事完整且呈現整個日本的狀況,於是在兩人幾經溝通,以及瀨瀨敬久身為導演的堅持下,最後加入以杉咲花飾演的紡,作為串連兩個故事的重要角色,並且安排她去東京打工的戲份。
另一方面,原以為首次改編小說,看起來很好說話的今泉力哉導演,反而誠實地表示自己刪掉很多鈴木謙一編劇,把小說中的對話搬到劇本的台詞,因為今泉導演在看過之前改編自伊坂幸太郎小說的電影後,發覺有成功也有失敗的作品,於是在改編時,他特別強調並堅持「雖然小說中讀起來很感人,但有些台詞拍成影像後,會看起來太過於僵硬、制式,因此我特別和編劇表示,只有『特定』那些人能夠講類似說教的台詞,其他角色必須與真正的普通人一樣。」
反倒是伊坂幸太郎對於電影劇本完全不給任何意見,甚至在看完初稿時反過來建議今泉導演能夠更加入自己的意見。
面對該如何將文字的「內心戲」改編成電影的「影像」,兩位導演不約而同提出相同的看法,即是依靠「角色的行為」與「當下的心情」。瀨瀨導演舉例《64:史上最兇惡綁架撕票事件》,原著中的描寫全都是刑警想像的內心戲,所以在改編上就必須讓犯人和刑警有所接觸、對峙,才能夠拍成影像:「電影必須要用角色的行為,帶動整個情節發展,才能讓故事順利走下去,這也是和小說中最大的不同。」
另一方面,今泉導演在構思《小小夜曲》的結局時,就發現原著小說的宗旨是:在後來回顧自己遇到的是不是對的人。但是對於故事中的高中生來說,他們不會懂「後來」指的是多遠的未來,而這也成為小說中的盲點,因此今泉導演特別在年輕角色上加入「重視現在的心情」的主旨。而原田泰造飾演的藤間,與太太之間關係的變化,多少也投入導演的心情:「人往往會忽略自己當下的心情,因此不同時期與經歷,都會對以前的行為有不同的感想。」
「配角也有自己的人生」、「如果能用原創的角度決一勝負,當然最好。」
導演的個人特色會決定一部改編電影的調性,《小小夜曲》之所以找來當時還默默無名的今泉力哉執導,是因為他擅於描寫多條支線、多個人生。比起主角的故事,今泉力哉看電影時視線往往會飄向主角旁的配角,這種習慣源自於小時候和爺爺奶奶一起看的《小鬼當家》系列,他會幻想故事中的家人、街上的流浪漢過的是什麼樣的人生,「雖然每個劇本都會有個主角,但是配角也有自己的人生,我無法不去看他們。」
今泉力哉故事中的角色,總是平凡且充滿弱點、人生不順遂的普通人,「但是在電影中他們身邊一定會有人影響、支持著無能的主角,與身邊的人之間產生火花、產生關係,才能夠讓故事成立。這就是我喜歡群像劇的原因。」
從粉紅電影的獨立製作,再到遊走於原創劇本、改編小說的「鬼才導演」,瀨瀨敬久本身對於社會案件、犯罪題材的作品有極高的興趣,卻又能拍出浪漫動人的愛情故事《跨越8年的新娘》。然而,提到近幾年日本電影開始大幅地改編漫畫成電影,日本電影已經呈現「兩極化」──大型商業電影與獨立小眾電影的失衡狀況,中間灰色地帶5、6千萬製作的電影已經不見了。「大製作電影就是有錢但沒自由,小電影是有自由但沒錢。為了回本與吸引觀眾,沒有人想製作原創電影,但是電影也是有自己的故事和拍攝手法,如果能用原創的角度決一勝負,當然最好。」
今泉力哉也對於日本電影提出質疑:「雖然我拍的是愛情電影,但是我幾乎不看日本的純愛片。因為現在日本根本沒有人在拍純愛片,沒有原創作品全都是改編少女純愛漫畫,那些都不是真實的愛情。」
「這幾年的新銳導演拍的電影,令我感到非常羨慕」
真正厲害的導演,是能夠讓演員有發揮的空間,甚至是激發他們的實力。瀨瀨敬久近年來不只挖掘出亮眼的新星,在《64:史上最兇惡綁架撕票事件》更讓綾野剛、佐藤浩市奪下最佳男主、男配角,此次在《罪樂園》三人再次合作,瀨瀨導演對於綾野剛這幾年的成長感到十分驚訝,「他一直都是很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演員,但是這幾年不需要特別做什麼,他的存在即是『戲』。」與瀨瀨敬久合作多次的佐藤浩市,導演也大讚他不僅對電影製作的概念暸若指掌,又懂得思考如何在表演中展現有魅力的部分,是「集哲學家和運動員於一身的演員」。
同樣也是明星製造機的今泉力哉,對於選角基準「比起經驗豐富更喜歡有個人魅力」,他在 TAMA 電影節讓《パンとバスと2度目のハツコイ》的深川麻衣與伊藤沙莉、《愛がなんだ》岸井ゆきの與成田凌,連續兩年雙雙奪下最佳新人寶座。大學時期師從山下敦弘導演,近年時常受邀擔任獨立製片影展評審的今泉導演,認為這個世代的新人隨意拿起錄影器材就能拍、擁有許多發表的空間,「看了新銳導演拍的電影,真的讓我感到很羨慕,都是我們這一代無法想像的創意。」
不管是一名驚人的山中瑤子、山戶結希,還是今泉導演讚譽有佳、今年在台北電影節上映的《你的鳥兒會唱歌》的導演三宅唱,以及瀨瀨敬久從十年前就開始注意,今年也在金馬影展上映的《男人真命苦(真人版電影)》的真利子哲也導演,在充斥著小說、漫畫改編的日本電影界,人才輩出的新銳導演們正用自己的力量為電影圈注入新的活力。
這幾年日本的 IP 改編風潮,已經不只是常見的小說、漫畫,而是全面包含詩作、遊戲、歌曲、電視劇。原創電影的驟減,是製作方為了確保回收成本而打出的安全牌,但是不代表這會侷限導演與編劇的能力。看看瀨瀨敬久的《罪樂園》與今泉力哉《小小夜曲》,同時身為創作者的兩人,皆賦予原著小說新的生命。改編二字,不只要會「改」也要懂得「編」,在故事中加入創作者自身的想法,將文字化為影像,不管是電影圈大前輩瀨瀨敬久還是新銳導演今泉力哉,在訪談的過程中,在他們身上皆能看見改編電影最需要的東西:對於原著的愛,以及身為導演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