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30|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6.3 下一個紀元 - 母語流轉

南漢國經由海洋攜手伊斯蘭、阿拉伯文明,並且聯合吳越國、吳國等諸南國家保衞東亞的多國體系,締造了粵人的一個偉大的歷史時代。然而本文不討論南漢國的歷史,只討論南漢國對現代南粵人文的一項重要影響——現代粵語的塑造。現代粵語是由古粵語混融鮮卑帝國世界語而形成,其主要層次就是在南漢國時期裏定型並且擴散,這也已經為語言學上的證據所證實。今日在嶺南,粵語主要分佈在西起防城港、東至惠州的地區。
漢帝國末年到魏晉以來持續的戰亂,使得東亞北方社會結構退化瓦解,北方蠻族還源源不斷地闌入中原,令那裏的語言發生了巨大變化。例如上古漢語曾經擁有的複輔音,也就是在這一時期消失了;再如,上古漢語的尾綴也是在這一時期裏退化,進而形成了後來的聲調。鮮卑族的統治者熱衷於接續華夏漢魏正統,因此他們的北魏帝國就將中原正音定為了官方語言,然而他們的異變過後的中原正音早已經不是漢魏時期的洛下雅言或金陵雅言。其後,隋帝國成功建立了世界帝國。隋帝國時期的音韻學家鮮卑人陸法言產生了發明一門世界語的宏願,他在考察了當時各地的語音之後,究音集韻,主編了韻書《切韻》,人工製造出了一門鮮卑帝國的世界語——切韻語。世界語,顧名思義即世界通用的標準語,而在東亞當時的語境下,“世界”是指狹義上的、鮮卑帝國所能影響的地方。在隋帝國覆亡之後,鮮卑唐帝國憑藉着當時在東亞、東南亞各地無匹的影響力,使鮮卑帝國世界語成為了跨地域、跨族羣的通用語。鮮卑帝國世界語在各地與當地族羣的語言融合,對各地的語言造成了巨大影響。東到日本、朝鮮,南到嶺南、越南,各地語言的發展軌跡都在鮮卑帝國世界語的影響之下被改變,這樣的影響一直持續到今天,形成了今日由於政治因素被劃分在“漢語”下面的各種方言。現代嶺南各地的“漢語方言”就是在古代嶺南各族羣語言的內核上裹上了鮮卑帝國世界語的一層外殼而形成,如現代各地粵語的內核是古代粵語(屬於侗泰語系),現代客家話的內核是畲語(屬於苗瑤語系),現代潮汕話、雷州話、海南話的內核是古代閩越語;而壯語等侗泰語作為古代粵語的分支,其受到鮮卑帝國世界語的影響很小,在現代被劃分到了侗泰語系。以下謹以筆者熟悉的粵語為例,一窺現代嶺南語言的形成。
粵人與外邦人在彼此交流往來的時候都需要互相學習對方的語言,比如歸化為粵人的外邦人,自然需要學習當時的古粵語;而粵人尤其是酋長們也在不同時期裏學習過當時的阿拉伯語、伊朗語、梵語、漢語等,例如高力士便因為精通伊朗語而被唐宗選為翻譯。當時的漢語當然也是粵人與嶺北溝通來往的重要語言,然而即使當時的粵人尤其是酋長們有學習漢語的成果,這樣的成果也是很零碎的,並沒有令他們學習到的語言擴散開來在粵人當中使用,因此並沒有構成現代粵語的基礎,現代粵語的漢字音系裏也沒有古早漢語音韻的成分。在北屬鮮卑唐帝國以前,來到嶺南的包括嶺北人在內的各地人口像墨汁注入大海一樣被粵化。在北屬鮮卑唐帝國時期,嶺南與帝國中樞之間彼此的交流愈加深入,開始產生現代粵語的雛形。到了南漢國時期,南漢國皇室封州劉氏家族本來就是唐帝國的節度使,而南漢國的制度也仿照了唐帝國來建立,如開辦科舉,也大量任用嶺北來的士大夫。粵人的精英階層接受了將漢字作為通用文字。在這樣的背景下,漢字在嶺南得到了更廣泛的應用。現代粵語的祖語——一種古粵語混融本地特色的鮮卑帝國世界語而形成的克里奧爾語也就是在這一時期定型並且擴散開來,在一些地區形成與古粵語雙語同行的局面,這樣的雙語通行的局面在嶺南大部分地區又至少持續到北屬明帝國時期才被打破。粵人學習鮮卑帝國世界語以及漢字絕非照搬,各方面都有自己的創造。混融而來的新粵語就有了兩重成份:“外殼”鮮卑帝國世界語與“內核”古粵語,以下從詞彙、語音、語法三個方面解析粵語的這兩重成份,以透視現代粵語的形成。
1912 年的英文著作《粵語語音學讀物》裏,用國際音標以及五綫譜記錄粵語
1912 年的英文著作《粵語語音學讀物》裏,用國際音標以及五綫譜記錄粵語
粵語擁有很多特有的漢字詞彙,這些詞彙系由粵人在漢字這個載體之上所做的取捨以及發明創造,略舉一些例子,如驚(害怕)、幾多(多少)、共/同(和)、細(小)、衫(衣服)、得閒(有空)、頭殼(腦袋)、眼核(眼珠)、愛(要)、搦(拿)、抵(值得)、揀(挑選)等等比比皆是。這些詞彙又往往被視作粵語所謂“存古”的證據,然而這些詞彙常常並非嶺北的其它地區常用或者所有,或者在嶺北其它語言裏,其詞義、適用情景發生了變化,顯示了它們是由粵人創造或者借用、取捨而來,這也足證了粵人的語言絕非華夏本位敍事所描述的被動“漢化”而產生。事實上從另一方面來講,在鮮卑帝國世界語亦即鮮卑漢語產生之前,古早漢語本身就有來自各地族羣包括百越的語言的成份,這些族羣的語言成份也寄生在了漢字的外殼下,因此存漢語的古本身就是可疑的説法,例如“江”是揚子江以南的百越詞彙,而“河”是古漢語詞彙,然而如今“江”也被當做是現代漢語詞彙了。這點是較為複雜的語言學問題,在這裏就不展開詳敍了。而除了漢字詞彙之外,粵語還有繼承自古粵語的大量詞彙。這些詞彙本來無法用漢字書寫,不過粵人後來給這些詞彙中的其中一部分發明瞭粵制漢字。略舉一些這些詞彙的例子,如諗(nam2 思考)、唞(tau2 呼吸:~氣)、啱(ngaam1 恰好、合適:~心水)、掹(mang1 拔出)、揇(naam3 手掌張開後大拇指尖和中指間的距離:一~長)、嘢(je5 物事)、nam4 緩慢、nguk6/ngou6 搖晃、歪(me2 歪斜)、𠍁(man3 邊緣)等等,還有 ABB 疊字結構的詞彙中的 B 字也常是古粵語詞,如濕 bet6 bet6 等等。現代廣州粵語中據統計大約有 20% 的古粵語詞彙,而這 20% 的古粵語詞彙集中在底層的動詞和形容詞。在高地粵語中這一比重還要更大。越是底層的語言成份越能説明語言的屬性、在語言屬性的判定裏所佔有權重越大,從詞彙上講,粵語最底層、最穩固的核心部分正是古粵語。這些繼承古粵語而來的詞彙是粵語歷經滄海橫流洗禮而不磨滅的靈魂。
在漢字音系方面,粵語對鮮卑帝國世界語相對完整的繼承性主要體現在韻尾,即 -p、-t、-k 入聲韻尾以及 -m 陽聲韻尾很完整。總體而言,相比於一些東亞語言比如普通話,粵語對鮮卑帝國世界語的繼承稍微更好,這也是粵語被指為接近古音的證據。然而語言變化少意味着人口結構穩定,因此這只不過是嶺南沒有發生人口替換的自然結果罷了,這實在應該多歸功於粵人部族共同體或宗族共同體輸出的政治自理能力。而史上嶺北如官話地區的人們就是因為政治自理能力低下而屢次發生人口清洗與替換,致使語言的層次像流沙一樣散失,留存下來的鮮卑帝國世界語的特徵較少,才形成今日之官話、普通話。而在鮮卑帝國世界語的外殼下,粵語的音系又有自己鮮明的特點,比如長短元音、入聲聲調多、介音不發達、邊擦音、內爆音等,而這些特點都明顯是古粵語的語音框架留下的清晰印記,以下一一概述之。
  1. 粵語的介音不發達,即粵語的韻母缺少 /i/、/y/ 介音,例如交 gaau1、且 ce1、酒 zau1 等這樣的字在比如普通話的韻母中是有介音 -i 的,如交 -iao、且 -ie、酒 -iu。這樣的特徵是繼承自古粵語而來。古粵語屬於侗泰語,在如今侗泰語系的語言裏,介音都是很不發達的。
  2. 粵語擁有長短元音主要指的是粵語存在 -aa、-a 這兩個只有時長不一樣的元音,這兩個元音可以形成對立,如交 gaau1——鳩 gau1、監 gaam1——今 gam1、奸 gaan1——斤 gan1 等字的讀音是可以分開的,元音時長並不一樣,舌位高低也略不同。而長短元音在嶺北各地的語言中都普遍缺乏,卻在包括古粵語在內的侗泰語中普遍存在,因此現代粵語的長短元音是由古粵語的直接遺傳而來特徵,令粵語在音系上顯著地區別於嶺北各地的語言。
  3. 粵語入聲聲調數量多。粵語區別於官話等嶺北語言的另一項特徵是擁有入聲。雖然客家話、閩語等語言也不同程度保留入聲,但是粵語入聲有一項重要特點是聲調數量較多,各地粵語入聲數量一般達到三到四個,對比之下閩語、客家話等一般才只有兩個聲調。入聲聲調數量多正是長短元音的派生特徵:由於元音長短有分別,為了形成對立,入聲聲調就需要分化得細緻。韻腹為短元音 a 的入聲字全部分佈在上陰入調,如測 cak1、一 jat1、筆 bat1、骨 gwat1,而韻腹為長元音 aa 的入聲字全部分佈在下陰入調,如策 caak3、八 baat3、格 gaak3。這樣的語音特徵也是古粵語的影響。
  4. 邊擦音則在廣州及西江下游之外很多地方的粵語中都存在,主要作為古心母字的聲母,如心 slam1、三 slaam1、掃 slou3、仙 slin1 等。邊擦音在侗泰語中廣泛存在,除了在粵語中存在,就只有在很少部分的客家話、閩語中小範圍中存在,除此之外在嶺北各地語言中都見不到,因此無疑是古粵語遺傳給現代粵語的重要特徵。五、內爆音則在今西江流域的高地粵語中常見,古不送氣清音字如波、多的聲母是內爆音 /ɓ/、/ɗ/,該特徵在嶺南各地語言尤其侗泰語中常見,卻嶺北的其它語言中普遍缺乏,顯然也是古粵語留存在現代粵語的痕跡。
在語法方面,現代粵語語法也繼承了不少古粵語的框架。以下略揀選有代表性的幾樣粵語語法簡述。
  1. 定語後置。粵語擁有中心詞在前、形容詞在後的倒裝詞語結構,即定語後置,如“雞乸”即母雞、“椰青”即青椰子、“人客”即客人。這樣的詞語結構在地名中也有反映,例如“雲浮”的“雲”在古粵語中是“人”的意思,“浮”是指苦竹,“雲浮”即種植苦竹的人的居地,這也是倒裝詞語結構。現代粵語這樣的詞語結構在侗泰語中廣泛存在,是古粵語的沉澱。儘管到了近代之後,在官話白話文伴隨政治殖民的巨大影響下,現代粵語接受了大量順序結構的表層詞,部分人也不太習慣這樣的倒裝詞語結構,但這樣的詞語結構仍然留存在粵語大量的底層詞中。
  2. 狀語後置。粵語通常把修飾動詞或形容詞的副詞放在所修飾的詞之後。例如,“食多啲”即為“多吃點”、“畀齊嗮佢哋”即為“全都給他們”等。
  3. 倒裝句式。典型的例子有如粵語中的“我行先”表示“我先走”,“唔怪之得”表示“怪不得”,還有一個在高地粵語普遍使用的句式如“唔(毋)聽得到“表示“聽不到”,而廣州粵語“聽唔到”的句式代表粵語的較新的歷史層次。
  4. 量詞用作定冠詞。在粵語裏,量詞之前不需要加上數詞或者指示代詞,而可以直接加在名詞之前作為句子成份,類似於英語中的“the”,起到類似於冠詞的語法作用。例如“架飛機飛得幾高”即“這架飛機飛得挺高”,不需要在量詞“架”之前加指示代詞,就可以起到特指作用。
  5. 部分冠詞。“啲”可以用作部分冠詞,表示數量不定的一個類型的事物。例如“啲花好靚”,意思即一部分花很漂亮,至於這部分花有多少則不清楚。
  6. “過”比較句式。粵語的比較句式是例如“我大過他”,而非官話的“我比他大”。
此外,粵語還有特色的框式虛詞結構的句法等等語法,這裏不做多述。語法好比骨骼,最能體現語言的本質。在判斷物種之間關係的時候,相對於皮毛的顏色,身體形態更難改變,而骨骼結構則變動更慢,因而,判定物種間的關係的屬性權重順序是骨骼結構、身體形態、皮毛顏色。判定語言間的關係也是同理,語法上的不同即是骨骼結構上的不同,令粵語與嶺北的語言輕易地區別了開來,而表層詞彙相似只不過是皮毛顏色相近而已,並不是彼此核心差別所在。
在現代粵語之中,勾漏片粵語與廣府片粵語的關係,實際是語言歷史層次上來講的老與新的關係,因此它們又分別被稱作老粵語與新粵語,而所謂平話也屬於老粵語。除了現代粵語外,古粵語也延續了下來形成了以僮語為代表的各種侗泰語。粵語承載着粵人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其字字句句都可以聽到我們先民的生活氣息。以國際一般的語言分類法而論,粵語也應當是一門獨立的語言,然而她如今卻一而再地受到歧視,粵人又何忍眼睜睜地再看着她受辱飲泣?是否還記得,兒時阿嫲哄你入睡時呢喃的歌謠?是否還記得,曾齊坐在板凳上聽長輩用鄉音講述世代流傳的鄉間故事?是否還記得,倦遊歸家之時鄉鄰用那熟悉的口音與你閒話家常?
而在後續的歷史時期裏,有更多的族羣陸續遷入嶺南,形成了今日嶺南豐富的語言生態。例如,沿着海岸線遷徙的閩人帶來了潮汕話、雷州話、海南話等閩語;嶺南東北部的客家人在北屬明帝國時期開始零星遷入嶺南中西部各地,形成了今日客家話分佈在嶺南各地的局面。此外還有瑤語、粵北土話等等,關於它們的詳細情況這裏就都不一一介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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