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期的家人

你家的過年，仍是團員圍爐、收發紅包、煙火仙女棒、麻將刮刮樂、觀賞過年特別節目嗎？那麼，請用力記下眼前所有一切、用力感受這份艷紅的喜悅，用力呼吸這份熱鬧的氣息，因為，你很幸福。

半年前，阿嬤的失智症在短時間內惡化許多，不只名字叫不出，連我們站在她面前都認不出了。跟她說話時，她只是徒然望著前方，沒有任何回應，也不確定究竟有沒有聽進任何關心和提醒。那天，我握著她光滑的手，她往電視方向望去的空洞視線似乎沒有聚焦的盡頭，我輕輕撫摸她的手，努力記住她左手的觸感、她側臉的樣貌，希望這不會是最後一次這樣看著她。不久後，她把手收回去，我只好跟著她在一片寂靜中，假裝享受鄉土劇的喧囂。

沒想到，那真的是最後一次。

阿嬤有次跌倒後，進出醫院數次，食量愈來愈小，失智愈來愈差，身體愈發虛弱。六月的一個晚上，我就如現在坐在電腦前面工作著，忽然收到父親傳來祖母剛過世的消息。震驚之餘，仍假裝鎮定，只傳了驚訝的貼圖，問聲怎麼了。我不再輕易表露情緒。妹妹眼光泛紅地走出房間，看到我一派輕鬆的樣子，沙啞地問道：「你不難過嗎？」我不難過嗎？即便到了這一刻，只要想到那天，眼裡仍舊噙滿淚水，大概可以成為十秒落淚的冠軍。

後來，阿公的失智症也每下愈況，他還記得從前的事，但阿嬤過世的事他忘得一乾二淨，常常一天打幾十通電話給兒女，問阿嬤怎麼不見了。他掉了十幾公斤，原本圓嘟嘟的身材已不復往日光彩；以前總要阿嬤幫他添第二碗飯，現在扒兩口飯菜就喊飽了。父親說，阿公聽到阿嬤離開的事會生氣，還有，他常常半夜暗自哭泣。

阿公不知道阿嬤已經過世半年了，也不清楚現在過年了。

阿嬤不在的第一個新年，一切全變了樣。子女們為遺產爭鋒相對、分派立別，不惜孤立、謾罵對方。爭奪遺產這麼難堪的事，竟已從鄉土劇灑狗血的劇情跳出來，在這個曾經和樂卻走到分崩離析的家裡無情而真實地上演。

過去熱鬧的團圓飯、熱絡的飯後閒聊，如今要不是被空虛與死寂取代，便是被猜忌懷疑、流言蜚語所充斥，臉上堆出來的笑容都是假的，吐出口的問候都不是真心的，對話內容不是為了比較便是嘲笑，巴不得虛偽的談話可以掉包成對方那份遺產。

今年，我們都沒有回家過年。

父親說，除夕那天，阿公家裡只有五個人。我無法想像那滿屋子的悲傷－－幾年前還兒孫滿堂，阿嬤笑他發完紅包就忘了，年輕這輩看著除夕特別節目，聊著考不上的大學、期望中的工作，長輩就算已結下幾個心結，還能在談笑聲中譜出一片歡樂景象。到了今年，一個新的十年甫拉起序幕，老舊的藥房卻冷清得叫人寒心，客人紛紛離去，家人不聞不問。天天陪著他的，剩下不諳中文的看護。

患了失智症的阿公除了遺忘阿嬤的事，也常在問完我一連串學校的問題後，一分鐘內又重頭開始問一次，並且重複數遍。父親把重心放在新家庭和事業上，顯少有空安排帶我和妹妹出遊，總是急著接幼稚園的兒子下課。母親近年每晚酗酒，脾氣愈來愈差，常跟她單獨在家的我實在不堪其擾，每天晚上都得監督她不酒後亂事，加上抽菸和其他因素，以及離婚後仍在父親背後對他說三道四，讓我難以接受，直到她近期與新男友頻繁見面才給了我一絲喘息空間。妹妹的男友則是年紀快大她一輪，他們幾乎算是同居，她為他做牛做馬，鮮少回家，家庭和金錢觀念受他影響至深。

我最親近的家人一個個走遠，別說父母還沒離婚的時候了（不過就連當時的天倫之樂也是父母為我們捏造出來的假象），就連三個人（父母其一、我、妹妹）真正快樂的時光，也快從我的記憶中抹去，近幾年的紀錄甚至可說是一片空白。

父母相互厭惡，家妹日益疏遠，大家庭四分五裂，祖父母天人永隔，親戚為了遺產翻臉不認人，幾十年的手足情彷若發臭的垃圾，遭人唾棄不已。

站在現實的面前才懂得，原來每個人其實都那麼自私、那麼殘忍。

除夕那天，我們回的是母親娘家，這裡的溫存還沒熄滅，圍爐的菜餚依然豐盛而傳統，麻將的洗牌聲仍會蓋過談話聲，桌上躺著那一、兩張中幾百塊的的刮刮樂獎券，嬉鬧聲與遠處的鞭炮聲不絕於耳，這兒的親情還在燃燒，還沒被銅臭澆熄。

只不過手機不斷傳來的通知，提醒著我父母的關係並沒有隨著離婚而有任何一丁點改善。母親因為父親今年不帶我們回家過年而十分不諒解，瘋狂打了幾十通電話給他，說是發瘋的前妻也不為過。父親跟表哥為了分配不公的財產事宜煩心，在通訊軟體上討論未來應對策略。而我聽著妹妹和表弟的談話，只覺得我跟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總是習以為常的、當作理所當然的、以為不會改變的，不消短短幾年，全都變了調。

大年初一、初二，母親和妹妹都去男友家過節，無事可做的我選擇工作消磨時間，果然一坐又是好幾小時。餓了，就來回刷著外送平台，瀏覽著早已吃膩的餐廳，過年期間餐館要不是休息就是缺外送員，選擇少之又少。

兒時的過節習慣似乎都已走入歷史，難以想像仍有人大肆慶祝著。無論是我家或阿公家，曾經洋溢著笑聲的客廳如今空空如也，盈滿希望與期待的面孔各個分道揚鑣。家庭失和，家人都散了。

盼望已久的新年竟淪為如此下場，實在令人不剩唏噓。

如果你的紅包裡還包著真心的祝福，如果你的餐桌上還擺著一盤盤熱呼呼的佳餚，如果你一轉身還能迎上一張張幸福的笑臉－－請盡情地珍惜、放肆地玩樂，過年就該充滿慶祝、歡笑、陪伴與祝賀。親情的保存期限誰也抓不準，一旦過了賞味期，比流沙還易逝；一旦被現實侵蝕，便會狠狠甩你一巴掌，在你嘗過甜頭後灌下毒藥，殘酷轟炸。

時間會奪取單純，財富會吞噬感情。在還沒過期前，請用心品嘗。

Image by Pixels via 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