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7|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實像何以見得:《流浪者之歌》與《荒野之狼》(上)

    誠摯而飽含古典主義的浪漫嚴肅深刻,是我閱讀這兩部赫曼‧赫塞作品的感受。
    不知是否因為購買德文直譯本的關係,在閱讀的時候我感到相當舒適,穩重而不顯花俏的文字引領人踅過故事的長廊,讓我能以相當緩慢卻維持著足夠興趣的步伐;涉略了兩本書的距離,穿梭指尖的文義清涼而透徹,絲毫沒有矯飾與猜疑,流淌匯聚出的湖水閃爍日月的微光,掬起的掌心是如此歡快,瀰漫歌謠。
    《流浪者之歌》是如此,《荒野之狼》則更進一步。
    會將這兩部作品一起講,一部分是因為我買了套書,另一部分是主題都與探討「自我追尋」有關,最後一點是我尚未閱讀赫曼的其他作品,無從討論作者,也就只能就小說的內容來閒話家常。
    我並不擅長將作品分門別類,因此粗略地說,我認為這兩部作品是在嚴謹結構下,由基本命題出發,經歷了勇者旅程而最終獲得階段性結論的故事架構。我原先以為我會對這樣古板的編排方式感到枯燥無趣,然而事實證明只要情結夠引人入勝、探討的題目與揭露的手法夠吊人胃口,對於我這樣容易失去耐性的人來說,依然能興致勃勃地探索到最後一刻。
    對此我也不願以粗糙的仿擬來行文,就直觀面對此回的心得。
    首先是《流浪者之歌》。悉達多太子的故事,對從小在佛教(中台禪寺系統)道場長大的我來說耳熟能詳,對於釋迦族太子成佛的道途有種深深刻劃在心底的執拗印象,因此剛開始閱讀時,就有種這是那則故事改寫的強烈預設,以至於我在那持續深化的思考與離奇入世的旅程,獲得的感動與衝擊是難以言喻的。
    有些大師會說,不入世何以出世。在禪宗的公案故事裡,對悉達多成佛的旅程,描述多是:因為看到了老病死受到衝擊,身處婆羅門階級的太子決定要去探尋人生的意義。一開始跟隨僧侶修行,隨後發現飢餓忍耐的自我折磨並不能超脫輪迴痛苦,轉而離開了苦行的行列,在接受施捨過後,於菩提樹下入定,接受魔王的考驗,最後突破心魔,立地成佛。
    然而中間是如何看破苦行沒有意義,又如何透過另一種途徑尋求到真實的涅槃超越,簡單的傳奇自然不可能解釋一切。
    《流浪者之歌》卻以悠揚的歌聲,獨特的觀點與另闢蹊徑,吟詠出這段印度史詩般的故事。
    首先悉達多太子本身就楚於一個高於常人的制高點,即便懷有疑惑,依舊潔淨、自制,不會犯下愚蠢的錯誤,最接近所謂完人的神聖形象。要讓如此屬於世俗至高的王者,怎麼體會真正覺醒者的境地?唯有大破大立才能達成圓滿。開始的情節道出悉達多的疑問,以及前奏般堅毅地告別父王,與親近的友人葛溫達去尋找苦行僧的集團,加入他們學習到了所謂的「神通」。
    藉由神通法術融入世間萬物,經歷數百萬千的輪迴,知道苦為何物,知道身為萬物的感受如何,從這個軀體到另一個軀體,這個生命到另一個生命;如同以宏觀的角度來俯瞰所謂的輪迴,比起一般人更曉得自身是受困怎樣的牢籠而痛苦,然而體驗到最後也僅僅曉得自己是在逃避原先的軀殼與命運,始終無法超脫萬物必經的迴圈。
    就像我們作夢時,偶爾會想沉浸在另一個夢幻的世界中,不願回到原先的現實一樣──即便是噩夢亦然。這樣僅僅只是不願面對真相而已。
    於是認為再這樣下去只是虛耗的悉達多與葛溫達,決定去追隨另一位已成佛的覺者。這也是故事與原先傳說的分歧點。
    他們離開沙門,成為戈塔瑪的弟子,而葛溫達更是拜服於佛陀的法門底下,只有悉達多依舊懷抱疑惑。或許戈塔瑪的法義足夠殊勝,然而那卻不是他本身的體悟──真正的覺醒與超脫,不會是在他人的說法之下頓悟,每個人的所得皆有不同,即便已然參透世尊所佈達的真理,卻離自身的解脫始終隔了一線。
    悉達多並不滿足於收穫的那些小把戲,儘管那對常人來說已然足以稱為神蹟。他與戈塔瑪告別,與深信戈塔瑪法門的葛溫達告別,從佛陀那裡獲得了關於自我的覺知,踏上屬於自己的覺醒之路。
    最終他在漫步中做到了。透過省思明瞭自己要先破壞自己,要先將「我」的概念徹底抹消,讓那微塵真實融入世間萬物之中,參透我即是世界,世界即是我;一為全,全為一,我與地上的花草並無分別,與石頭也是,削去分別心便是覺醒的第一步,佛性潛藏在萬物之中,因緣結合出所見的表象世界,輪迴糾葛因此誕生,苦難因此潛伏於周遭伺機而動,唯有理解自己與萬物並無不同時,看見本質的明心見性,才會將自身帶到根源面前。
    然而能參悟這件事是多麼孤獨。像個新生兒脫胎換骨,卻失去一切的庇護之所,因為知道自身不再屬於任何事物,不再屬於曾經歸屬的團體,甚至連悉達多這個名字都不再屬於自己,這樣的恐慌讓他沒注意到踏出的最後一步後,尚有一步之遙。
    第一部便在這樣的狀態下結束。
    據聞第一部與第二部中間相隔了一年半才繼續書寫,其實是可以理解其中的躊躇的:已然開悟的悉達多,究竟該如何繼續下去才能抵達最終的覺醒?作者最後並未從宗教的形而上來找答案,而是讓原先就處於高點的悉達多,去體驗一番真正的世俗生活。
    悉達多遇見卡瑪拉與卡瑪斯瓦米,名字生來就帶著業的學習對象:名妓與商人,傳授情愛的探索以及在俗世安身的賺錢本事與一擲千金的娛樂,使他漸漸成為童稚之人;會懶惰會嫉妒會反覆無常,敢愛敢恨,放棄明澈的思考能力隨波逐流,如同你我般依循慾望本能存在的眾生面相。
    興許能稱之為墮落。然而成為童稚之人,體會歡愛、喜悲,擁有一切財富的優越與失去的恐懼,在無數貪嗔癡慾交織纏繞的輪迴中載浮載沉,最終被船夫的船槳給濕淋淋地撈起,慢慢學習聆聽河流的聲音。聆聽河流的開示,讓生命之河穿透心靈,帶走嘈雜的聲音,只餘最為本源的澄澈。
    原來修行並非壓抑、驅逐每一分自我生成的業障,而是讓念頭生起時悄悄流過,不去參與不去挽留便不會糾纏因果,讓一切生滅自然而然,生活在生命匯聚龐大的河流之中,亦能優游自在。這便是真正的覺醒,覺者與一般人行住坐臥的方式並無不同,僅僅是能了然每一瞬的因果,理解並且放下,不被拘束與羈絆,成為真正自由的存在。
    悉達多最後的考驗即是自己的兒子。原本傳說中,悉達多仍是太子時就育有一子,然而故事中將其變換為他與卡瑪拉的孩子,受盡優寵而對悉達多沒有敬重,他卻為了要將兒子引向與他相同的正道,而忍辱負重;兒子是純粹的童稚之人,悉達多也因此越陷越深,再也聽不見河流的聲音。
    在被船夫提醒過後,他才真正醒覺,並不是所有道路都是每個人真正想踏上的,即便知道那是好的。他放下了對兒子的執著,任由他遠離而留下孤寂,也消解了最後一絲的俗世羈絆,就如同當初佛陀戈塔瑪與他的交集,每個人都只能走自己的路,若是依附最終也不過是道影子。
    在最後的最後三度與葛溫達重逢,他告訴了那名戈塔瑪的影子,所謂梵我的真諦。圓滿了他與葛溫達之間的關係。
    以上是《流浪者之歌》的故事脈絡,參雜了許多我個人的理解,然而若不說出劇情也很難講明白我的感想,畢竟這些都是貼合文字而生的,一個整體就講述一個概念,一份自我之道的追尋,一旦拆解分項敘述,那麼只會變得破碎而不完整。故事中的人物並沒有很多,在設置上卻都相當有意思。
    葛溫達是悉達多的對照組。同樣優秀而追尋真理,不願沉溺於俗務,悉達多的摯友選擇了待在佛陀身邊參悟佛法。認大能者為師並非壞事,然而最終也只會是大師的影子,沒有跨出一步直面太陽,是不能理解陽光的穿透,始終只能注視原始人洞穴中映照的火光(真理的映射),無法直視火(真理)為何物。
    於是他跟悉達多的三次重逢,都認不出不斷變化的悉達多,因為他只認為事物就是眼睛所見的那樣,悉達多只會是悉達多,他尊敬的友人,而不承認萬物是會隨著因緣而有所變化的,諸事無常。
    諸法無我。因而我能成為任何法身,同時我也不屬於是「我」這個概念本身;道德經的「道可道,非常道」興許就是如此道理。悉達多可以同時悉達多,但也不會是悉達多,端看葛溫達是否能體解其中玄妙。然而這又會是另一個故事了,不需要在這個故事裡提起。
    那還可以說說的會是卡瑪拉跟卡瑪斯瓦米。他們是老師,將悉達多引入了童稚之人的世界:將只會思考、祈禱、甚至是等待的悉達多,帶進人工鑄成的社會結構中,學習世俗卻非自然的生存方式,透過男女歡愛與金錢墮入慾望的世界,體驗何為「童稚之人」的心境,嘗試沉淪在無需哲學、思考,只管逆流追逐欲求的本能之中。
    童稚之人就像小孩子一樣,他們只管獲取好吃的棉花糖,總學不會等待更大的驚喜,獸性而直率、天賦的妄為。有些人可以活得很好,像是卡瑪斯瓦米,優游在金錢世界的商人,始終為了利益而走動,卡瑪拉就稍微不同,最棒的名妓,懂得勾起男人最深處的慾念,最終渴求的是平靜,晚年只想見證佛陀的圓寂,獲得啟發,於是她的終末才能安詳結束在悉達多狹長而寧靜的注視下。
    個人很喜歡卡瑪拉的結局,或許就像《伊凡‧伊里奇之死》一樣,最終圓滿了死亡的一切命運,同時她帶來的最後考驗:她與悉達多的兒子,也是讓悉達多最終能真正覺醒的關鍵。這段旅程可謂環環相扣,每一安排皆有其意義,然而就算錯過了某一步而尚未清醒,那也不要緊。
    生命的大河是很有耐心的。
    唯有生才能理解死的意義,就像唯有睡著才能懂清醒的意義。無論是在像生一樣的死般渾渾噩噩,或是在睡夢體驗清醒的虛偽,始終會有機會了然一切,就算心靈清澈如漁夫,依舊能有更深一層的體悟,端看是否能從一切的跡象中找出那絲代表醒覺的線。
    這約莫是《流浪者之歌》涉水而行、歌詠而出的感悟。
    然而在《荒野之狼》中,哈利的命運卻與悉達多截然不同。悉達多是一步一步剔除雜質,回歸純粹本性,而哈利的故事卻告訴我,人必須擁有與接受更多更多的自我。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