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對飲食極隨便。
母親厭惡下廚,做的菜大多簡單,對調味料很反感,說對身體有害。
父親是老粗,只要扒飽肚子就够了,其他一律不管。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哥哥娶了個嫂嫂,也是但求果腹的人。
所以我對美食産生興趣,乃來自職業。
我就職的公司是雜誌社,旗下有飲食、時裝、美妝、寵物等雜誌。公司就只有兩個攝影師,我是其中一個。
對飲食零興趣的我,竟然總是負責食譜拍攝。
隨著編輯四處訪問酒店、酒樓、餐廳、街頭小食,甚至農場,看過雨後的菜田一片晶瑩如玉,瓜果累累鮮猛誘人;看過簡陋的小店藏在紛亂迂迴的巿井,大汗淋漓的隱世高手爆炒出一碟碟活色生香;也見識過登上殿堂的藝術家精挑細琢,將食材改頭換面,變成舌尖上的維納斯,再清心寡慾,也忍不住動凡心。
漸漸的,也學著做菜。心情來時,更是姿整,好像吃的不是美食,而是炮製美食的過程。
每當一番巫山雲雨,腹中便空虛,這時,我便會下廚。
開始純粹是為了果腹,但後來發現竟有意外驚喜:女伴們看著我捧著美食,無不受寵若驚,菜式再簡單,她們也吃得很津津有味。
輕鬆地吃飯,合作洗碗擦桌子,各種各樣的話題也來了,生活的八卦、聽來的趣聞、最新的優惠資訊,想到甚麼說甚麼,萍水相逢的男女,隨手折來一段尋常夫妻的生涯,毫無違和感地互動著。
來我索性在天台設置迷你廚房,在女伴面前煎燘煮炸。我的觀眾斜卧在床,卷著被子露著香肩長腿,看著我的表演,全心全意,心無旁騖。
既是表演,動作自然要加幾分人工美感,從簡單的撒鹽動作,到複雜的抛鍋姿勢,都必須透著一種瀟灑不覊,好吧,不是每次都潚灑,有时會接不住菜,有時臉上會沾著麵粉,但這些笨拙和失誤,會被視為可愛。
做菜、品嘗美食,拉近了我和女伴們的距離,讓我們有說不完的話
只有一個女人,整晚沒怎麼說話,即使我捧上一碗荷包蛋蔬菜麵,也一直沉默,遲遲不肯動筷子。
雖是簡單菜式,可是我卻下了功夫的:雞蛋煎得兩面金黃,蛋黃水嫩流心,莧菜用蒜蔥茸快炒至剛剛熟才鋪上去,吃起來又香又爽口,而且不失原有的清甜,讓人食慾大振,再配上爽口的出前一丁,滴上芳香的麻油,真是在劫難逃。
我一邊吃,一邊招呼她:“吃不慣嗎﹖嘗試一下嘛。這莧菜,是昨天我從菜地裏採回來的,這雞蛋,是元朗的家雞生的喎,最厲害就是這芽菜,我自己用綠豆發的。這麼新鮮的菜,你在別的地方吃不到的。”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會兒,我又張大嘴巴吃了一口,很享受的樣子,真的很享受啦,我很喜歡紅莧菜的味道。
只見她低下頭去,舉起筷子。
是我看錯了嗎﹖她在擦眼睛。
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細,最後連湯也喝完。
幸好我受媽媽影響甚深,做麵絕不放原裝味料,以高湯或清湯做底,否則,那個湯,渴死她。
我送她離開,她終於向我說:“謝謝。”
我說:“啊,不客氣,我不帶你,你出不去的。”
“謝謝。只是,不是指這個。”
我看著她。
謝謝你幫我煮麵。你是第一個煮麵給我吃的人。”一邊說,眼睛一邊微微發紅。
“小時候母親去世,我是長姐,代替母職,做飯給一家人吃;長大很早嫁人,做家庭主婦,還是做飯;後來兒女長大,我開了小食店,仍然是做飯。我這輩子,做飯給丈夫子女、做飯給父親弟妹、做飯給客人,就是沒有人做過飯給我吃。你是第一個。”
我一下子,不知說甚麼好。
她轉過身,雙手環在胸前,慢慢地向村口踱去。
我楞了一下,追上前,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
她轉過頭來,我們相視而笑。
早上的陽光很水嫩,照著她清瘦的臉寵,我看到那從內心深處發出的笑容,慢慢地漾開來。
我知道,她又獲得了某些力量,她的生活,將不再枯燥無味。
而我,送別了她,仍舊尋尋覓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