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娘家,飯桌上必定有這道肉蒸蛋。
先生曾經打趣地說,如果有一天,餘生只能選擇一種食物,我恐怕也會毫不猶豫地叫上一碗肉蒸蛋。的確,總有一種食物,不只口腹飽足這麼簡單,而是輕易就能撫慰各種透支,宛如救贖。
這道略帶湯水的炊蒸,並沒有甚麼特殊的來頭,多年來,我們家也始終維持這麼直白的菜名:「肉蒸蛋」,坊間幾乎找不到雷同的菜式。一開始,肉蒸蛋只是外婆二一添作五的雜興之作,利用菜台上剩餘的畸零食材,絞肉、薑末、蔥花、蕃茄;打兩顆雞蛋、再添上醬油、麻油、少許鹽與糖;和兩杯水,滾火快蒸即成。記憶裡,這道平凡的家菜,既開胃,也具有戲劇性的點睛效果,那是因為外婆喜歡把這道菜視為壓軸處理,總吩咐我謹慎擺盤,必得勻出居中一方,才可掀鍋。
於是桌邊等候的人,會先聽聞鍋蓋水氣瞬時巨落,在滾燙的鍋底吱喇作響,翻騰的聲覺讓一屋白氣氤氳更顯得香豔異常,而炊蒸後的湯汁豐滿,瓷碗裡通常是莫測高深的水圍城景致,落菜需得秉氣凝神才不致走湯翻覆,於是我們款款等候,宛如迎接古書傳奇裡突降的天外神女。
外婆告訴我,所謂的好菜,說穿了不過都是家常小技,如此周轉慎重,無非是為了「讓吃飯也變得有盼頭」,家常菜,要能做到不比尋常、令人引頸期待,「這麼一來你端一個家,也算到頭了」。
這些道理格言,小時候的我似懂非懂,而外婆就著爐台上的猛火,翻江倒海地說,從主持中饋的第一次說起,那年她只有六歲,因為身形矮小甚至構不到爐台,只好搬了小凳子又墊上兩個磚頭炒菜,從耕作的長工到派事的高堂,杓下人丁眾繁。外婆不識字,所謂的「溫飽」二字,從來不像書裡寫的風態儒雅,「田裡歉收,沒米下鍋,大家睜開眼就得吃,你可怎麼辦?那你只好動腦筋唄!」
過往的饑荒與戰亂,在承平時代裡,是風影日稀的隔岸觀火,惟有在灶腳喧騰之中,看著曾迫於饑荒與戰亂,不得不練就出一身快杓功夫的外婆,杓起杓落就能將一盤簡單的高麗菜整治得味香色濃,方得想像那個時代的疊壓與緊湊。而一個稚齡女孩將對於「溫飽」的追求與實踐,演化成活靈活現的家常菜色,裡面竟吃不出一絲絲環境變遷的苦澀,順勢而為、由苦作樂的淡定寬和,也許就是外婆掛在嘴邊的,家常菜的秘方,「日子久了,甚麼火侯你心裡明白,穩著點、悠著點、菜才能勻稱好吃。」
因此,外婆雖然沒有不擅長的菜式,但引我垂涎的卻始終是家常小菜,譬如夏日裡的香椿豆腐,菜園初摘的香椿,經過快火滾炒,依然生猛勃發,與冰鎮後的溫潤豆腐幫襯交疊,夏日的快烈透過唇齒唱和成詩,經過櫛次鱗比的咀嚼,舌尖最終收獲秋涼一般雋永的沁意;也譬如颱風天臨時興起的絲瓜掛麵,把微微沾覆沙土的絲瓜刨皮,就著薑末、蒜末、蝦米皮下鍋炙炒,醞釀出一鍋新翠如玉的湯水,我特別喜歡掌持最後的打蛋程序,澄黃色的蛋汁沿著鍋邊下放,一處沸騰朵朵生花,於是驟來的風雨打在簷上,屋裡我們齊肩喝著鮮滾的湯。
這些信手捻來的滋味,在外婆故去後,逐漸變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失土,正應驗了外婆說的「甚麼樣的人,做甚麼樣的菜。」,我們無一能完整複刻外婆的家菜,努力興作出來的,即使形色相仿,味道也不正宗。「可惜了這道茄子,如果婆婆還在,口感一定更足。」在日常的餐桌上,我們勉力維持著「讓吃飯有盼頭」的傳統,卻不時發出這樣的喟嘆,因為我們知道,或淺或深、或溫或火的灶腳拿捏,傾注了外婆一生的時間,而今的我們,生活在更富足的年代,比外婆接受了更多的教育,但單單只是煮食一餐,我們居然躊躇了,而且一籌莫展。
於是,母親發起了實驗,以外婆的家菜為藍本,摸石子過河一般地,預備潛溯這一條家菜流域,使之免於乾涸。和外婆相較,母親不能算是天生的大廚,只有對食的挑剔與精細,勉強符合外婆對於掌廚的標準。
兩人性格的差異,也使家菜面貌大相逕庭,外婆擅長猛火快刀,菜式鑊氣純正、鹹香色厚,是鮮活快烈的北方剽漢,母親則是慢工細活,選材精細、講究餘韻,菜葉切裁一定等長,鑽研各樣調料促使味覺得以繞樑,路數更接近江南閨秀的溫婉旖旎。
先生第一次來家裡作客的時候,母親自謙地端上了這碗肉蒸蛋,由於聲影效果俱足,先生又從未見過類似的菜式,一時十分雀躍,母親殷勤佈菜,說道:「今天菜少,我會的也不多,臨時想不出拿甚麼像樣的菜來招呼你,這是我們家小笛從小愛吃的,不過都是便宜食材,你嚐嚐,哪裡不合適了給我點意見。」
先生事後告訴我,他從未吃過這麼精緻的食作,原本他想像是口感類似蒸蛋、頂多再混合一點碎滷肉的外省小菜,未料入口丰潤,倒像是用鮮肉攪打出來的水波豆腐,去除了肉類粗爌的紋理,適時賦予了蛋汁腴彈的形體。如果先生和我早點知道,母親在這道肉蒸蛋上的改良工序,就會明白一個母親的用心。母親哪裡是不會做菜,她只是想在未來女婿面前,招待最好的東西,又怕落了痕跡。
婚後,我一直忙於工作,初期與公婆同住,幸好婆婆精通廚藝,我也樂得偶爾在廚房當當下手,並不奢想獨當一面。直到大女兒誕生,到了準備副食品的當下,突然又想起這道從小的肉蒸蛋,應該很適合作為主食之一。憑藉著兒時的記憶,我自認能夠勝任這道家常菜餚,興沖沖地起做,卻蛋垮肉澀,十分敗興,先生鼓勵性質地吃了好幾口,頻頻說:「嗯不錯不錯,跟媽媽做得差不多。」,女兒卻不賞臉,吃了一口就拒絕再碰。
回娘家討救兵,這才發現外婆嘴上叨唸「隨手翻騰翻騰就能吃」的肉蒸蛋,食材選用、蛋水比例、周邊佐料、炊蒸時間,無一不是學問,母親形容她整整花了五六年時間,才摸索出比較不容易失敗的竅門,但跟開運彩的道理一樣,「成與不成,都要開了鍋才知道。」於是我們愈發感念外婆的神通,在瓦斯並不興旺的年代,僅用一口沉甸甸的灶,便起手無回地張羅起全家口腹,絕無失敗。
論持家煮食,我遠遠不及外婆與母親的慧質,然而出於孺慕的緬懷,也更因為吃了近數十年的肉蒸蛋,這道菜對於我的意義,與其說是家菜,倒更像是獨有的家產,交融了母系族譜的巧智,無數次援救了我的飢餓,在無望無告中支持我振作,因此,我依著母親的叮嚀,細細寫下這道菜譜,預備不厭其煩、反覆施作,期待在這道肉蒸蛋上,展現出已為人母的時日與姿態。
考量口感,母親版本的肉蒸蛋,省去了蕃茄這類不耐蒸煮的食材,僅用精瘦小里肌,先請肉販細攪兩次成泥,回到家,還需再挑除肉販疏忽的碎筋與肥油,接著切蔥末,並與絞肉來回交剁,直至蔥味四溢即止;再取深碗,倒入絞肉與蔥末,和入小指長度的嫩薑泥,第一階段的前置作業才算大功告成。
醃料的部分取之容易,難的是比例與多寡,半斤小里肌,採用四匙醬油、兩匙麻油、兩小匙鹽、兩匙雞粉,順同一時針方向輕攪使醃料吸收;接著打四顆雞蛋,同樣輕攪使蛋液及絞肉勻化;再添兩杯水,斟酌放入少許醬油與麻油增色,可入鍋炊蒸。
炊蒸時,內鍋先放兩杯水,等電鍋跳起,再少量增入小半杯,不一次加足的原因,是為了避免火侯太過,容易把蛋催老,母親瞇著眼睛告誡我,「寧可勤快一點,也不要省這一步的功。」,最後,當我迫不及待想要起鍋,重現童年飯桌上的重頭戲碼,母親輕拍我的手背,示意我再等一等,「不要急,這道菜,還得悶一下。」用鍋中餘溫將中央蛋汁催化至半熟成,保持了最好的菜色,才是上桌的時機。母親擔心我耐不住性子,從冰箱翻出一把黃豆芽,「這樣,妳搬把凳子,坐來這裡幫我把豆子摘一摘吧」。
坐在母親的廚房裡,窗外有車聲人聲眾聲喧嘩,抬頭就能看到鍋爐上,靜煨著一碗流轉了無數年代、經過了種種改良,風味精進卻面貌樸實的肉蒸蛋。我突然明白,也許外婆與母親,從來不只是教給我一道家菜,也無形灌溉家族的信念在其中:惟有耐得住性子,日子才會越陳越香;自甘尋常,才是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