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給卡夫卡的32首詩

「你不覺得這毫無意義嗎？」

我們從展覽會場走出，穿過馬路繞過一棟整修中的大樓來到這間咖啡廳，靠窗的座位隱約傳來外面公園裡兒童的嘻鬧聲，她喝了一口冰咖啡終於講出她的想法，我沒有太驚訝，一路上低頭不語的她顯然是覺得被愚弄了。我說我曾看過一個作品是鏡子，就只是一面大鏡子，當我好奇它如何成為一件藝術品時發現在鏡子的角落有行小字，我靠近看到上面寫著：「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你當時應該把那塊鏡子砸了！」我回說：「相較之下，你不會覺得這些燒給卡夫卡的詩，有意思多了？」

「不會！因為她冒犯了卡夫卡。」

我認為藝術家是有利用卡夫卡的名號來增加噱頭的嫌疑，但不認為是冒犯，至於數字，32是藝術家慣用的數字，我記得他曾解釋這跟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有關，部分想法也來自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對古典音樂有研究的人或許都知道，巴哈的作品具備高度的數學性：32可以對分成16與16、16對分為8與8、8對分為4與4、4對分為2與2、2再對分為1與1。這些是我的解讀，藝術家對他作品的解釋寫在展覽會場的門口，高約三公尺的「墓碑」，上面，也是以詩的形式寫成：

幽冥的火

隱晦了九百九十九行詩

更不在意

焚毀這三十二首詩

作品是

靈魂與靈魂的連結

獻給讀者的祭品

熱力學第二定律囂張起來

餘燼

是文字最後的掙扎

展覽會場裡立著三十二根柱子，上面用玻璃罩著的就是三十二首詩被燒成的紙的灰燼，每個柱子的後面都有一個小螢幕，播放著作者與評論家們談論這首詩的紀錄片，但問題是參觀者無法的知這三十二首詩到底是用那些確切的文字寫成，得到的只是原始的構想與之後的詮釋，有前因有後果，卻沒有作品本身。如果沒有被藝術家訂立的名稱誘騙，仔細閱讀那首寫在墓碑上的詩，會知道這整個構想還是來自納博科夫居多，畢竟在文學史上，這兩人的焚書事蹟都挺有名的。我把我的想法講給她聽：藝術家應該只是藉此作品諷刺這世上過多的詮釋、衍生、連結、寄生、借屍還魂。

「如果妳真的以為他是在說卡夫卡，反而是掉進他設下的陷阱。詮釋的行為往往脫離了作品本身，有可能是錯誤的線索，真正留在腦中的回憶才是真正的真實，我想納博科夫如果還在世，會這樣告訴妳的。」

「我不跟你談卡夫卡或是納博科夫了。」她眼神突然亮起來，說：「我們來違反一下熱力學第二定律，如何？我的意思是藉由那些詮釋、衍生，以及作者本人在談論創作理念的回憶，我們來復原那32首詩！那32首詩都已經燒成灰燼，誰也無法百分百否定我們寫的詩絕對不是原來那首詩吧。」「但藝術家總會知道吧？」「好吧，就算不是又如何？我們要關心的是延續藝術家關心的：這世上過多的詮釋、衍生、連結、寄生、借屍還魂。還原的過程如果出現問題，回不到原來的作品，不也是一種指控嗎？」

於是她又拉著我折回展覽會場，偷偷用手機拍下關於32首詩的紀錄片，甚至連32堆灰燼都拍下了，自信表示大概兩個月就能重現這32首詩，但沒想到這會是一場如自焚般的痛苦過程。之後的一個月她甚至不時會到展覽會場，親臨現場一行一行地推敲，有天她興奮地打給我說她快寫玩了，隔兩天又說她把那32首詩全都燒了，因為寫好的文字與意境跟某一位評論家的詮釋並不吻合，她說她也曾想過這32首詩或許根本不存在，藝術家及評論家只是就著一個假想中的詩在作分析，身為觀眾只要透過推演以及每一句話的層層編織就會發現其中的破綻，有時，她又覺得那些破綻是藝術家對觀看者設下的陷阱，最誇張的是有天深夜，她在我的語音信箱裡唸了她完成的十二首詩，等我隔天撥電話給她時，她說那是在服下安眠藥後的恍惚時刻，她自己也忘了。有一度她奇想地表示要將推敲出的詩作定名為「32首薛丁格的詩」，32個盒子裡各放著一首燒給卡夫卡的詩，但只要有人一打開箱子立刻會啟動裝置將寫著詩的紙張當場立即燒掉。

「同樣是質疑過度的詮釋，但至少這又向前一步了吧？」她有些心虛地講出構想。

「寫不出來就算了，不要把自己逼瘋了。」

她沒回我話，就把電話掛上了。

等到我終於有空跟她約碰面，已經是半年後的事，同樣是在那間公園旁的咖啡廳，她整個人不僅瘦了一圈，眼神混濁像是被另一個邪靈霸佔了身體，她說她還在努力要寫出那32首詩，寫好了又燒掉，反覆了四五次，曾經把寫好的詩寄去給藝術家求證，但收到的卻是非常制式客套的答覆，她懷疑那應該是助理代為回覆的，「反正展覽已經結束，藝術家應該在關注下一個話題了。」為了這32首詩她已經嘗試了上百種的組合方式，但她就是停不下來。我問她為什麼對寫出這32首詩這麼執著？「你不覺得如果我就此打住，這一切更沒意義嗎？」我不清楚她一直追求的意義到底是甚麼？不過，這是她的人生，她有權利採用自己的任何一種詮釋方式，即使詮釋的本身已脫離了原本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