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原刊於《報導者》2016/12/10,原始網址:
https://www.twreporter.org/a/bookreview-leonid-andreyev 幾年前在香港二手書店看到“Photographs by a Russian Writer Leonid Andreyev: An Undiscovered Portrait of Pre-Revolutionary Russia”一書,顧不得行李重量,毫不猶豫便將它買下。港幣80元,硬殼精裝本,Thames and Hudson,1989年出版。序言是由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Leonid Andreyev)的孫女奧嘉.安德列耶夫.卡萊爾(Olga Andreyev Carlisle)撰寫,她在一開頭便寫道:「當我30年代在法國成長時,我的祖父,1919年溘死芬蘭的俄國流亡作家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已然被世人遺忘。」
奧嘉.卡萊爾在1960年代重返俄國(當時已是蘇聯),後來將這段歷程寫成 “Under a New Sky: A Reunion with Russia”出版(1993)。從那裡她將索忍尼辛的手稿《第一層地獄》以及《古拉格群島》偷帶到美國,在她的丈夫亨利.卡萊爾(Henry Carlisle)的協助下,索忍尼辛的作品得以在美國翻譯、出版。亨利.卡萊爾曾在美國克諾夫(Knopf)出版社工作,為卡繆《薛西佛斯神話》一書的編輯。
初進入現代俄國文學史的學生,一定會讀到他的〈紅笑〉(Red Laugh, Красный Смех, 1904)。對於我這個厭煩了舊俄寫實文學「說故事、說故事」主調的讀者來說,這部作品瞬即便打開了我對俄國文學的視野。接近中篇的作品〈紅笑〉通篇沒有具體的時間、地點、人物角色的姓名,以「斷片」序列為章節名稱,作品分為兩部,敘事者都是「我」,不同的「我」,前一部是哥哥,後一部是弟弟。情節在一開始就把讀者拉到行軍的場景,殘酷的、炎熱的、不知盡頭與時間的漫長時間的行軍。不過,不久之後你就會開始疑惑,這是,行軍,還是,俘虜?他們究竟是誰?
有些研究者認為安德列耶夫乃是循著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路途前行。不過,到安德列耶夫的時代,上帝已經被尼采消滅,你沒有上帝可以呼告、救贖。1903年出版的〈瓦西里.菲維伊斯基的ㄧ生〉(The Life of Vasily Fiveisky,Жизнь Василия Фивейского),講的是一個苦命神父,在遭受生命裡無數的重大苦難時,質疑上帝、質疑信仰,復而又質疑自己的信念不堅以遭致橫禍,最後決定投入虔誠的祈禱,卻被鄉里、信徒視為著魔,避之惟恐不及。故事在一個喪禮的儀式中達到恐怖的高潮,瓦西里神父對著已然腐爛、發出惡臭,即將封棺入殮的屍體說:「我對你說,起來!」
救贖與希望的光芒,在列.安德列耶夫的作品裡是沒有的。俄國評論家盧納察爾斯基(Anatoly Vasilyevich Lunacharsky, Анатоли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Луначарский)一篇對安德列耶夫又貶又褒的文章裡,他提到「在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的很多很多著作面前,幾乎全體俄國讀者都感到怵目驚心。當然,有時這種影響顯得飄渺虛無;有時震響的不是驚雷,而是折裂聲」(〈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劉濤譯)。現實的簾幕在心靈的癲狂下被撕裂、折斷,死亡不是結局,死亡是人的必然,在邁向死亡的路途上,無人得以安寧度日。
列.安德列耶夫,是俄國20世紀交界的小說家裡,我最喜歡的其中一個。他常常讓我想到中國的作家余華,在他們的作品裡,總有大量的死亡。人的生命那麼微不足道,有若螻蟻,即便如此,人還是想要活的。在Andreyev中晚期的作品〈七個被絞死者的故事〉(The Seven Who Were Hanged,Рассказ о семи повышенных,1908)裡,政治犯莫霞,一個年輕嬌弱的美姑娘,跟殺人越貨的死刑犯雌茨岡諾克相偕走向絞刑架的那一幕:「地上滑,那位女性走得很當心,雙手習慣把裙子稍稍拎起點兒;那位男性則用力地挽著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試探著路,把她領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