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注定要在成長過程中慢慢地失去聽力,你會做何感想?
打完了第一句我讓隆看,但我們很快就發現,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有些東西總要慢慢地逝去。像我爸,中年以後不管多鐵齒,眼睛先出現了老花問題,慢慢地體力也遠不如從前了,最近連聽力也漸漸負荷不了。
我跟老爸的溝通開始小心翼翼起來。就像隆說的,要大聲一點,但又不能一個字一個字地講。很多老人就是因為這樣被惹怒。雖然我心想,喜歡獨自坐在屋外安靜地看著鳥叫蟲鳴的老爸,應該不會像阿嬤那般猜忌。
逝世前的阿嬤在世界變得越來越安靜以後,思緒更翻騰。有幾次疑神疑鬼,把照護者氣壞,還差點掀起家庭革命。但想想,一個人的健康問題如果變成了日常困擾,時常聽不太到別人說什麼,自己又說不清楚,每天都無法稱心如意,心情有多差可想而知。
隆靜靜地聽我說完,很快地給我回了一行字:“你阿嫲應該會比我更難適應,因為我有至少十五年的經驗了。”
助聽器
第一次跟隆相遇的時候,他把我給嚇到了。那時候我有項很重要的訪談工作在廣播大廈裡進行,隆是被公司派來拍照的攝影。可是一直到節目結束了,我才發現隆一直都沒有抵達現場,打開靜音了的手機才知道他莫名其妙被保全阻擋在門外,一直聯絡我可我卻在直播節目中沒察覺到異樣。
後來節目製作人幫他解了圍,也順利補拍了照片。但過程中隆卻沒打算諒解數度溝通無效這件事,頻頻質疑保全的執行標準,還一度控制不了聲量。而我當時滿腦子只想著趕快讓他拍完照,這樣我才能趕回公司完成今天必須完成的稿件。
我根本不希望他把時間花在“把話說清楚”這件事上。
之後雖然還有無數次的碰面,但都只是很表面的工作關係,並沒有很深入地交流。而我再也沒看見他那天的氣急敗壞,還意外地發現他其實是個可愛的人。比如說起興奮地事會像孩子一般手舞足蹈、跟公司樓下所有浪貓都有很好的交情等等。
一直到離職前的最後一次合作,我處理的一項文化導覽的活動由他擔任攝影。活動結束以後,大家坐在一棟古蹟豪宅的台階上閒聊,邊等著遊覽車把我們送回集合地點。隆乘著空檔打開筆電,說是為了不耽誤等下的工作,先來把照片回傳到公司。看著他一陣忙亂,我突然才注意到他耳輪上一直都掛一副頗顯眼的助聽器。
絕症
想像你現在正看著一場演唱會直播,可是收訊不良,頻頻中斷。你還會想繼續下去嗎?
我後來跟隆一直保持著臉書上的聯繫,偶爾會在對方留言板上聊近況、開開玩笑。有時候他的po文措辭強烈,像極了那天的氣急敗壞。有時候還會流露出滿滿的厭世感或負能量,而底下卻有人點笑臉或留言調侃,叫我搞不清楚他是正在痛苦呢還是在說反話而我卻沒有看懂。
最近的一次私聊,隆坦言工作上有受到許多同行同事的幫忙,問題不大,但在交朋友方面卻老是碰釘子。因為溝通有時候會“斷裂”,有些朋友對“斷裂”的應對方式讓他生氣,最糟糕的一次是質疑他裝聾。他氣不過,把在場的人都絕交了。
近年來,深知聽力的問題只會惡化,他為了減少麻煩,乾脆把精力花在電玩上。因為那是可以減少自己跟外界進行實體溝通的最佳辦法。
“七月早產、發育不良,沒得救的。絕症來的。“
隔著熒幕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知道當下說什麼都會讓我看起來很蠢。我竟然語塞。隆自顧地繼續說自己不是沒有努力過,可是工作關係無法長期佩戴助聽器。便宜的舊版助聽器只會把周圍的聲音放大,噪音不斷,生活品質更糟。好一點的助聽器價格都不菲,最貴的要馬幣四千(台幣約兩萬八),雙耳的話價格就會翻倍。
我沒敢說,最近我那年過的六十的老闆因為聽力影響了工作而開始佩戴助聽器,單耳就已經花了馬幣六千(台幣約四萬二)。他比隆年長約四十歲,薪水有他的八倍之多。
即便是學手語也沒有辦法幫助隆繼續維持他與這個世界的連接,因為大多數的人都不懂手語。他笑說,跟正常人溝通,只要能夠用手比讚、peace和中指就夠了,“學手語只會讓我離正常人越來越遠”。雖然我還是很懇切地對他說,萬一、萬一真的需要學手語,請讓我知道,我們一起學。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要變老,身體早晚都要回歸到那個安靜的世界,我希望在那天到來的時候,生活相對無憂,心可以平靜地接受一切安排。
可是隆還年輕,三十不到。我由衷地希望他能夠在那天到來以前,得到他應該得到的幸福。但這需要的不只是“正常人”的諒解與同理,還有體制的改革與支持。只是在馬來西亞這個高度分化的社會,恐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