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麗莎白.麥瑰爾(Elizabeth McGuire)/遠流出版提供
蔣經國對於中山大學生活中隻字未提的,是一件最轟動的事,就是十五歲的蔣經國有一段政治不正確的戀愛關係,對象是「基督將軍」馮玉祥的女兒馮弗能。這場戀愛並不是中山大學校史上以及中蘇關係史中的一個趣味小故事,反而是在中山大學校園生活中,具有歷史性的意義。
中山大學校長拉狄克在職時,正處於他一生中最浪漫的一段戀情中,而校園風氣也受了他的影響。拉狄克是有婦之夫,但他戀情不斷,此時深愛著拉里莎.芮斯娜(Larissa Reisner)。據稱芮斯娜是一位迷人的革命者,她的美貌能使托洛斯基和列寧等人予以盛讚,也引來史達林的惡語嘲諷。拉狄克為芮斯娜拉里莎在校內安排了一份教職,教授俄語和俄國文化。其實校內許多俄羅斯老師都是頗為年輕的女性,她們的「態度和教學方法既溫暖又積極」,就如一名學生所回憶的,這代表「俄語能夠進步很快」。
這些日子對拉狄克來說或許是一段甜美的插曲,主題就是中國革命和芮斯娜。拉狄克全心投入中山大學的校務,大量學習和中國相關的事情,學生們都對他廣博的學識和即興演說的技巧印象深刻。有了拉狄克,學生們彷彿自己就像有了專業革命家的領導,覺得這位老師是真的關心中國和中國革命。
在政治上,拉狄克與托洛斯基走得非常近,這件事對中山大學的學生影響甚鉅,導致其中有些人成為了忠實的托派分子。拉狄克還鼓勵學生在個人生活中效法他的身教。起初校內沒有男女混住的宿舍,所以拉狄克指定了一個特別的房間,據稱是為了給校內的夫妻檔學生使用。但很明顯任何情侶都可以進去談情說愛。後來有一位反對「特別閨房」的學生抱怨說,中山大學的學生變得「有傷風化」。
即使回到中國之後,這些革命者也將愛情與革命混為一談,探索新的男女關係,同時也實驗新型態的政治。在中國學生出國前,就已經把革命典範俄羅斯高度浪漫化。一到俄國,他們發現人們爭論著在共產主義下愛與性的適當定位,這個問題在共青團會議和蘇聯媒體上都被頻繁討論,話題從獨身主義到自由戀愛不一而足。
中國學生在莫斯科所發生的愛情故事很快就傳回了中國,讓還在家鄉的年輕革命者可以用具體的文字,把「莫斯科」與「刺激的戀情激動人心的浪漫故事或隨便的性關係」聯繫起來。
中山大學就是中蘇戀情最鮮明的原始起點。儘管中國男性和俄羅斯女性之間有發生戀情,但許多時候中國學生也彼此墜入愛河,或者隨性發展一段情。而蔣經國與馮弗能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兩人看似是在共產國際戰略會議當中被撮合起來的,因為當時正全力拉攏馮玉祥加入國民黨陣營。一九二五年間,馮玉祥花了好幾個月在莫斯科和共產國際打交道,他帶著女兒馮弗能同行,然後把女兒留在當地就讀中山大學。
馮弗能在莫斯科念書時年僅十四歲。她既貌美又很會調情,當蔣經國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寫信給蔣經國,在信中嘲笑蔣經國「失戀」,又提到許多男生對她有意思,和她「鬼混」,並建議蔣經國學一下她的朋友,交個外國女朋友。比起政治,馮弗能對於與蔣經國的戀情更感興趣;比起政治或學校的功課,她對於和蔣經國出去吃飯,或聽他介紹他看過的電影,總是感到更加興奮。
然而在中山大學,這段關係卻難以維持。就如馮弗能所回憶的:
入學之初,不管我父親送我來此所為何故,我的重點不在學習政治,而是達到我自己設定的目標(學習俄語和其他事物),但是學校生活都方方面面都與政治脫不了關係,不管你多想擺脫政治,你連睡覺的時候都會夢到它。
馮弗能在中山大學的經驗以及她與蔣經國的關係,突顯了蘇聯關於中國統一戰線的概念,在先天上就是很緊張的。儘管馮弗能和其他的年輕女性都不是政治人物,但她們出現在中山大學裡,代表蘇聯為了務實,只能接受一些禁忌。同時這些女性也感受極大的壓力,必須屈從於政治。有位年輕女性記得,她隨父親初抵莫斯科時,留著長髮及腰的辮子。開始上學之後,其他頂著共產主義式鮑伯頭的短髮女性常對她竊笑,而她也忽然覺得,要整理那麼長的頭髮相當麻煩。於是在獲得父親同意後,她將辮子給剪了。
但女性在那裡只是陪襯罷了,校內的男性才是蘇聯真正的目標。雖然共產國際並不一定想要讓她們改信共產主義,不過校內的氣氛卻讓她們感到喘不過氣來。連她們在個人事務上都能體會到統一戰線的模糊標準:可以閱讀小說嗎?可以留長髮嗎?可以讓男生追嗎?還是該剪頭髮並閱讀《真理報》?當蘇聯承認中國革命必須以中國的國族優先之時,蘇聯是認真的嗎?抑或這只是一種話術,想要掩飾明顯的國際共產主義進程?如果後世的歷史學家在閱讀了大量晦澀難懂的文獻和意識形態鮮明的廢話之後,仍然無法判斷蘇聯是否是認真的,那麼在一九二六年時,天真爛漫的馮弗能才十五歲,真誠老實的蔣經國才十六歲,他們怎麼可能會了解?
在這種氛圍下,連長髮都能變成煩心事。也就是在這種氛圍下,馮弗能喜歡上了蔣經國。對馮弗能而言,蔣經國不僅是一個像她父親一樣傑出和重要人物的兒子,而且正如蔣經國「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日」那篇日記所暗示的,他本身也是一位具有政治和社會活力的年輕人。依據各方記載,蔣經國努力讀書,也是位認真的政治家。他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加入了共青團,當時對他的評估資料顯示,他為報社工作,也是共青團的宣傳秘書,還是共青團黨內小組的成員。他也積極參加非政治性的課外活動,擔任學校社團的委員會幹部,負責社團內的維護工作。有趣的是,其他學生指出,當時俄羅斯認為鄧小平才是優秀的政治工作者,他的領導比起蔣經國可是高人一等。
蔣經國在反共版本的回憶錄中,為他的政治熱情自辯:
在中山大學,有部分國民黨黨員學生,因為行為不端,頗惹人反感。一般人有時覺得共產黨員行為比較檢點,作為也較有出息。中國共產黨在莫斯科有個支部,其組織和訓練方法都相當健全有序。它的黨員組織嚴密,並受到嚴格監督,而且永遠遵照中央集權領導的指示行事。他們生活簡樸,紀律嚴明。因此,我有一陣子對他們的活動產生了興趣,而且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也就是我們抵達蘇聯之後幾個星期,我加入了所謂共產主義青年團。
在對蔣經國的政治評價中,他被評為「政治立場堅定」、「有紀律」、有著「良好的理論基礎」,但略有反叛傾向,而且對自己的觀點有些堅持和固執。
蔣經國有可能只是暫時受共產政治吸引,被他們所影響。但也有可能蔣經國根本就是共青團內前途光明的人。不過在馮弗能眼中,蔣經國已經融入了這個新的、高度政治的環境裡。而她卻沒有。
經國同志!為什麼和你見面對我有如此大的影響?如你這樣一個用功的人,合(按,馮弗能信內的錯字)這好玩的在一塊真是不行。是吧?經國同志,每次收到你的來信,我都很喜歡,你知道為什麼嗎?你每次信上都勸我用功。如果將來我仍然是一無是處,我真的沒有資格成為你的朋友和同志。
事實上,蔣經國後來屈服於共青團朋友的壓力,斷絕與馮弗能的關係,但馮弗能顯然已經對「結合」這個詞認真起來,意思是團結,也可能是結婚。馮弗能發現了她的處境糟糕,於是想加入共青團,但為時已晚。蔣經國的一位朋友建議他:
和馮結合無條件是錯誤的。希望她有一天會變成共產主義者、有一天你會再度得到從前的快樂,都是不可能的。世界上好女孩那麼多,你何必心裡老是掛著那個女人?你說此後要少談話、多讀書。我以為固然也是一個消悶的方法,然而如果性的要求急,我以為你也不妨另找她人,來幫你完全忘記那個女人。
馮弗能自己於是失戀了。「有些夜晚,我常夢見你和我,以及李大釗、趙世炎、瞿秋白、吳玉章以及一大群人一起出去吃喝玩樂,但一覺醒來發現一切都只是一場空。」馮弗能後來非常憂鬱:
我的住是無聊的,我一天睡的覺是多的……一點希望都沒有,像個行屍走肉般……我很抱歉害這麼多人批評你,說你既然是共青團成員,就不應該和我交往。這點我明白。
之後馮弗能慘遭學校開除,蔣經國採用了非常布爾什維克的說法,解釋自己對她的疏遠:「她父親給她一個任務,要她在政治上改造我,我也想在政治上改造她。當然沒有任何結果。」然而,這種政治改造想必也是有點吸引力,儘管蔣經國已經公開離棄了她,但他倆的關係繼續持續了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