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l 黎智英．人生不是名利場

那天ICAC 人員上門搜查完離開了，我回書房工作，心中戚戚然有些恍惚，精神無法集中，不知道心裡憂慮著什麼事情。我知道不是剛才ICAC 來搜查的事，因自信半夜敲門也不怕，他們走了，整件事恍如輕煙心頭飄過了無痕跡。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但是什麼使我忐忑不安呢？噢，想起了，是昨晚收到Colin 的電郵，他說去看過Glynn 後深感憂戚的事。我馬上打電話給Glynn 的太太Cindy，果然Glynn 的病情這兩天極度惡化，聽到Cindy 電話裡泣不成聲，我心裡搐痛，頭腦麻木，知道要馬上起程往倫敦看Glynn 了，否則會太遲。手上事務卻是水浸眼眉，不知所措。好，就把手上要做的事情交代好再算吧。最近飛長途短暫的旅途多了，吃了兩個多月安眠藥，這幾天晚上吃了一粒半7.5gm的Imovane 都睡得不好，又不想多吃，免得愈吃愈後患無窮。陳健民教授介紹我去看一位中醫林醫師，今天約了去他大埔診所看他，不想取消，因吃了安眠藥仍睡不好，精神和心理上的痛苦太難受，想儘快解決了這困擾，安心去面對前面隨時發生的可大可小的事件。吃了林醫師的藥，減少了吃安眠藥，果然跟著幾晚都睡得好了。

看完林醫師那天還要趕回家接受RTHK星期六主場的電視訪問。因有記者跟蹤著我，到港台接受訪問一定會驚動到很多記者來採訪，太麻煩，我請求Clara Choi到我家做訪問，她一口答應了。本來以為只是一般的電視訪問，他們會帶兩部攝影機幾個人來就搞定。當我回到家看見他們來了十多二十人，一大堆儀器設備，四部攝影機和精心詳盡的布景和燈光擺設，我嚇了一跳！這麼大陣勢怎敢當！真的是自己太大意沒有問清楚，把別人搞得這麼麻煩，怎好意思！看了慚愧，真是罪過，於是我馬上打電話給Clara Choi 向她道歉。後來看了他們播出的節目，內容沒經刪輯完整播出。香港新聞自由仍有人在撐住，真的衷心佩服！主場就是主場！

做完星期六主場才七點半，交代好手上事情，我其實可以當晚飛倫敦的，因為到倫敦的國泰航空飛機是深夜至凌晨才起飛，但礙於第二天晚上台灣神父Yves Nalet 到訪，約了香港幾位他的好友神父和朋友在家吃飯，既然神父每年只來香港一次，而他的老朋友楊懷康每年也只有這次機會與他敘舊，我就更不好意思取消當晚的約會。幸好沒取消約會，當晚我們享受了一頓鬧烘烘的晚餐，還煥發著神職人員慈悲為懷的欣慰，安撫了我心中的憂鬱。席間老婆見我變得樂觀了，開心了起來笑得春風得意，而幾位神父知道了我當晚飛往倫敦的原因，都說早上彌撒時會為我好友Glynn 禱告，我就更安心了。當晚神父的慰撫加上林醫師的藥，我在飛機上吃了一粒安眠藥就睡了七小時，到達時我精神爽利，感覺到自己將要面對的不是生命的悲哀，而是生命的神奇！

那年我二十八歲，創辦公明織造廠的第二年，是經營艱難的時期。有一天廠裡闖進來一位做美國入口生意的金髮英俊英國年輕人，說要跟我買毛衫，我們一拍即合，從此生意合作了二十多年。他就是Glynn。

他年紀比我大七年，但我們是同月同日出生，都是性格真摯直率、桀驁不馴、創意無限卻不是無的放矢的人。我們做事的作風和想法很接近，因為太接近，一起做事易患偏執，無法找到平衡，因此我們幾次合夥做生意都處處撞板，衝突不斷，拆夥收場，但我們的友誼從未變質過。我們鬥嘴吵了大架，拆了夥，轉頭一笑泯恩仇，擁懷大笑又是好兄弟。可是分開來各做各時，我們的生意合作無間，他做批發商我做廠商，我們雙劍合璧闖天下，所到之處無不笑傲江湖。有天他對我說我們可以做到沒有入口配額多好！在他的啟發和引導下我創造了miracle yarn。這miracle yarn 使我們的毛衫不用配額進口美國，最高記錄一年生產數以千萬件，我們賺到笑。

另一項令我們賺到笑的創作是speed sourcing。因為從下單到收貨的lead time 需時三個多月，零售商買貨時不知市場反應，常常估計錯誤，買來的貨不少變成壓倉底的死貨，損失慘重。在他的催促下，我根據零售電腦即時數據的顯示創造了speed sourcing，將三個多月的生產lead time 削減到兩至三個星期的生產期，使零售商可以最先只須訂購小量貨品，然後根據零售的銷售情況即時補貨，好賣的可以不斷補貨愈賣愈多，不好賣的因為原先訂購得少，存貨多極有限。零售商的銷量多利潤增加了，同時省了許多壓倉底死貨的損耗，這個優勢令零售商對我們的產品趨之若鶩，使我們的生意蒸蒸日上，雄霸一方(後來我做佐丹奴的fast retailing 也就是speed sourcing 演變出來的)。我和Glynn 是個完美的創作組合，他啟發，他引導，我摸著石頭過河找出路。這二十多年的合作也使我成為成熟的創作人，一生受用。那是一段如魚得水、心有靈犀的友誼，也是一段我們事業如日方中的好日子！

因國泰飛機延誤了兩小時，到達倫敦時已是早上七點多，Cindy 和Amy 好友來接機，我們直接由機場到Cindy 家。抵達時Glynn 剛吃過早餐睡了，意識到我到了他馬上醒來，那一瞬間，那一擁抱，那一刻感情的衝動，那天長地久的光陰霎時凝聚在瀅瀅的淚影中，那剎那光陰的友誼何止值千金，那是永恆。除了模糊的一兩個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我每天早上到他家，坐在他床邊等他醒來說幾句開心的話，他也模模糊糊地說一兩句，其他時候我們就望著對方在微笑。是的，人生是美好的，不是嗎，Glynn？他笑了，微笑得很甜蜜。他每次醒來十多分鐘已太累，又睡回去了。我就這樣陪著他，每天等他醒來幾次，彼此微笑祝福幾次，兩天半很快就過去了。星期一下午三點半我要離開去機場時，我執著他的手，緊緊地執著，看著他不捨得的眼神，我沒有悲哀，我沒有怨懟，我感恩，我只是捨不得。我在想，這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但不會的，我的心裡對我說，不會的，我出門走過花園仰望著蔚藍的青天，禱告著對自己說，不會的。果然，回來第二天，Cindy 傳來一張他坐在輪椅在花園曬太陽的照片，她說他今天可以坐起來，到花園曬太陽，吃得也好，而且比之前機敏、靈活。這篇文的前一段我是在倫敦寫的，我說我感覺到自己將要面對的不是生命的悲哀，而是生命的神奇！真的奇蹟出現了。生命是神奇的，我信了。